归妹 第二十二章

小说:归妹 作者:窃书女子 更新时间:2024-08-19 12:40:59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程亦风本打算次日一早就找公孙天成商量对付妖道胡喆,可是前夜心情大好,睡得香甜,一觉到了中午时分才起来——好在那天也不是朝会的日子,他可慢吞吞地穿衣梳洗,从窗口往出去,牡丹花在日光下更显得亮丽。

  吃了午饭,公孙天成不请自来了。程亦风才叫人看茶,老先生就道:“大人不要麻烦啦,皇上叫老朽进宫去。”

  程亦风吃了一惊:“所为何事?”

  公孙天成淡淡道:“大概就是那位胡天师吧,皇上要我去和他斗斗法。”

  这岂不是把公孙天成也看成了江湖术士一流?读书人怎能受此侮辱!“先生若是委屈,晚生愿面见圣上,替先生推辞。”

  “不必了。”公孙天成道,“不过大人若得闲,不妨和老朽同去。”

  程亦风道:“那是自然。晚生正想请教先生怎样对付这妖道。”

  公孙天成笑了笑:“所以要看过了才晓得。”

  两人便一同出来,宫里的车驾等着公孙天成,程亦风与他一同上了车,来到了宫里。

  这日风和日丽,元酆帝召他们到御花园相见。这里的牡丹花也开了,红黄粉绿都有,还有黑的,尤其冷艳不让其他。程亦风看自己家中的牡丹绚丽天真,御花园里的有特别妖娆,想起古人诗句“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写的就是这种景象吧。

  不过园中最艳的还不是牡丹,而是元酆帝的三宫六院,个个都花团锦簇,相比之下,皇后只穿件寻常的泥金袍子,倒显失色了,不过,她母仪天下十几年,自有一份别人比不下去的风采——她旁边陪着符雅,打扮得更朴素,见到程亦风就微微一笑,接着又跟皇后说话去了。后宫最得宠的丽贵妃和殊贵妃当然也来了,两人都满头珠翠,穿着黑底秀金牡丹的缎袍,便如两株黑牡丹一样。只是丽贵妃的腰身吹了气似的涨了起来,竟是有孕了。

  原来丽贵妃有了龙裔,程亦风更庆幸前夜符雅劝住了太子,要不然,丽贵妃一举得男,恐怕太子就难做了。

  他二人上前向元酆帝行礼。元酆帝呵呵笑道:“免礼,免礼——这位就是程大人的谋士公孙先生么?”

  公孙天成道顿首:“草民公孙天成,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恩。”元酆帝心情很好,乐呵呵的,“你怎么还自称‘草民’?你跟着程大人多久了?他怎么没给你求了一官半职?”

  “草民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腐儒,”公孙天成道,“在程大人门下混口闲饭吃,不曾建立什么功业,怎敢求官职?”

  元酆帝一愕,哈哈笑道:“你说话倒有意思。建立功业这种事有什么困难?朕现在就给你个机会——你和朕封的三清天师胡道长比比法术,要是你赢了,朕也封你个官当。”

  “万岁……”程亦风想替公孙天成推阻。

  不过公孙天成迅速里瞥了他一眼,示意“不必”,自己对元酆帝说道:“皇上既然有雅兴,草民怎敢不逗皇上一乐?不过,草民才疏学浅,若是赢不了胡道长,或者弄出什么乱子来,还请皇上饶草民一条贱命。”

  元酆帝笑道:“本来就是大家开心,何必那么认真?你只管放手去比,赢了朕自然封你官,输了朕看得开心,也有赏赐。”

  公孙天成道:“遵旨。”即不卑不亢地走到了胡喆的跟前,拱手道:“胡天师,老朽请教了。不知胡天师要和老朽比什么法术?”

  胡喆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转而对元酆帝道:“要说道家的基本修为,炼丹少不了。贫道最近炼出了一种神水,可以吞噬黄金,请皇上过目。”说时,拍了拍手,后面一个小童捧上一个透明的罐子来,放在了御案之上。

  元酆帝对身边的殊贵妃道:“就拿支金簪子来给他试试。”

  殊贵妃听说这神水吞噬黄金,老大不情愿。元酆帝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要是这水真把你的簪子给吃了,朕回头赔你两支就是了。”

  殊贵妃撒了声娇,才把金簪拔了下来,交给胡喆。胡喆就将其放进了盛满神水的罐子中。在场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果然,慢慢的,那簪子变细了,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竟真的完全消失不见!

  众人无不惊讶万分,连程亦风也不得不承认,这胡道士真有些“妖法”。

  有嫔妃讨好地向元酆帝道:“皇上,胡天师这神水实在太厉害了,您就让他多炼一些,下回樾人再敢来进犯,咱们就用神水泼过去,把他们都化个无影无踪。”

  元酆帝笑道:“好,好,你懂得替朕分忧——程爱卿,你看淑嫔的这个建议如何?”

  “臣……”程亦风才支吾了一个字,公孙天成就打断了:“万岁,草民觉得这建议决不可取。”

  “老头子,你说什么呀!”淑嫔娇喝。

  公孙天成朝元酆帝一礼,道:“万岁,草民乃是一介腐儒,没有胡道长这么高强的法力,能炼出吞噬黄金的神水来。不过,草民恰巧知道叫这神水失效的法子,请万岁恩准草民一试。”

  元酆帝摸了摸下巴:“好,你且试给朕看。”

  公孙天成道了“遵旨”,又问:“万岁,不知宫里何处有生石灰,草民想讨一罐来使。”

  这种事,一个花天酒地的皇帝怎么知道。旁边有太监回答,浣衣局在修房子,有生石灰,不过从御花园往北出了宫门还得走挺远。元酆帝可不理这些,只命令:“叫人去拿。免得大家等得无聊,先传几支舞来。”

  太监忙去了。娇媚的舞娘不时便款款而来,先是一支羽衣舞,花丛中彩带飘飞,仿佛牡丹花都化作了云霞,缭绕座中。接着又上一支柘枝舞,舞娘们手腕、脚腕上都套着金铃,从四方快步奔走到花园中,响起一片清脆之声——整支舞也不用丝竹管线,全靠舞娘们的铃铛发出整齐的节奏,众铃一响齐响,一歇齐歇,仿佛全凭一人操纵似的,叫座中诸人叹为观止。第三支舞就更是稀奇了,六名彩衣舞娘抬出一朵硕大的金莲花来,上面一个女子只以足尖站里,到了近前,便在花心上翩翩起舞,她身姿曼妙,动作灵巧,更难得的是,无论怎样跳跃飞旋,她竟好像没有重量似的,下面六个抬莲花的弱质女郎仿佛并不怎么吃力。

  元酆帝看得两眼放光,赞道:“好,好,这个节目以前没看过——跳舞的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宫中舞姬的教习在一边,急忙回话:“回万岁爷,这是西瑶来流浪戏班子里的舞伎,臣从街上把她找来的。”

  “哦?”元酆帝大有兴趣,“叫她到跟前来,给朕看看清楚。”

  听到这话,程亦风不禁为这西瑶姑娘感到一阵心痛,扭头不想再看下去。

  “万岁,”那教习似乎有些犹豫,“这西瑶女子……她……她并不懂中原话。”

  “哦,有这种事?”元酆帝的兴趣反而更大了,道,“你且叫她过来就是,朕要看看她的人,她听懂听不懂有什么关系。”

  教习无法,只有从命。这时,就见符雅走了上来,道:“万岁,臣女虽先父出使过西瑶,会说西瑶话,愿替万岁做通译。”

  元酆帝大喜:“好,好,你就替朕问问那女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这皇宫还住得习惯么?”

  符雅道:“是。”便走到了金莲花跟前。那西瑶女子早已停止了舞蹈,战战兢兢地看着众人。符雅就嘀嘀咕咕地对她说了几句西瑶土话,那女子愣了愣,也嘀嘀咕咕地回答。符雅就转身对元酆帝道:“企禀万岁,这女子名叫凤凰儿,今年一十五岁,才到宫里半个月,不习惯。”

  元酆帝摩擦着两手:“你叫她过来,她在西瑶住的房子是怎样的,朕在皇宫里照样给她盖一间。”

  符雅点头,又嘀嘀咕咕同凤凰儿说话,凤凰儿回答了,符雅的脸色就突然变得难看了起来,像见了鬼似的,踉跄直逃,边跑还边叫着:“快把她赶出去!快赶出去!”

  众人都好惊讶。皇后道:“符小姐,你怎么了?”

  符雅满面仓皇:“万岁爷,皇后娘娘,这丫头是西瑶景族的女巫。”

  “女巫?”妃嫔们已经有的晕了过去。元酆帝皱着眉头:“符雅,胡说八道是犯欺君大罪的。”

  符雅连忙跪下:“臣女怎么敢呢!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西瑶境内的景族人,男子多俊美,女子多娇媚,但是都会使巫术,能向人下蛊,中者无治。臣女和先父在西瑶的时候,听说西瑶主君武德帝段启文当年不顾朝臣反对,娶了一名景族女子做侧妃,后来生下一个儿子眼睛竟然是冰绿色的。他当时不信邪,坚持不肯把母子二人赶出宫去,结果,他的皇后不久就得怪病死了,那景族侧妃也莫名其妙自己发了疯,跌进河里溺水身亡。武德帝依然不信巫术之说,不肯将绿眼的孩子斩草除根,待他长到二十岁的时候,已故皇后的亲子竟然坠崖身亡。武德帝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那绿眼的儿子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人名叫段青锋,除了好事之外没一件不精通的,除了坏事以外,做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来,西瑶人都为有这样一位太子而大伤脑筋呢。”

  她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元酆帝不信,对左右直嚷嚷道:“还不快把这妖女杀掉?”

  “万岁,”符雅道,“杀不得,万一她觉察您要对她不利,临死向您施巫术,岂不糟糕?”

  元酆帝一愕:“言之有理。”即改口命令:“把她赶出去——千万不要伤她一根寒毛。”

  左右遵命行事。程亦风眼看着他们把凤凰儿带出去了,转头望了望符雅,这姑娘走回皇后的身边,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时,去浣衣局取生石灰的人也回来了,捧了一整坛子。公孙天成笑道:“也许要不了那么多。”接过来,就朝胡喆的神水中倒。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那罐子里的变化,只见水仿佛沸腾了似的翻滚了起来,变得浑浊,冒出一团团的热气,多了一会儿,平静了,公孙天成就向元酆帝一礼,道:“请万岁再拿支金簪来一试。”

  元酆帝又来看殊贵妃,殊贵妃撅着嘴道:“这次该姐姐了吧?”

  丽贵妃听见,翻个白眼,把簪子拔下来丢给公孙天成。不偏不倚,正掉进那神水罐里去,这次,什么也没有发生。

  满座的人全都惊讶得交头接耳起来。

  公孙天成向元酆帝深深一礼:“万岁,草民想,胡天师炼制神水一定费时费力,而生石灰却容易得到。以生石灰来化解神水,这招数既然连草民一介腐儒都晓得,樾人会不知道吗?”

  “言之有理。”元酆帝道,“不过这一回比试算你们谁输谁赢呢?”

  胡喆把拂尘一挥,显得很不在乎的样子。公孙天成道:“万岁说这话,岂不折煞老朽了?胡天师炼出了神水,吞噬黄金,老朽不过是借了点生石灰而已。”

  有心人细细玩味此话,可能会听出是讽刺胡喆,但元酆帝没在意,道:“那就算是打平吧,下面还有些什么好玩的可比?”

  公孙天成看看胡喆。这道士说道:“贫道想替万岁做法,请太上老君保佑万岁早日修成不死金身。”

  元酆帝受用得紧,立刻答应,命人设法坛,胡喆便在坛上一时喷酒一时点火,挥剑摇铃,忙得不亦乐乎。程亦风看着,觉得这完全就是市井江湖骗子的行径,竟然能够光明正大的把皇宫搞得乌烟瘴气,元酆帝可真不是一般的昏聩!唉,可是有什么办法?做臣子的难道还能选择君主不成?只有想法子把胡喆除掉才是。

  半晌,胡喆满头大汗地收了功,走下坛来,将一张燃烧的符纸浸在酒杯里捧到元酆帝面前:“万岁,太上老君赐下灵丹妙药,保万岁长生不老。”

  元酆帝大喜,接过来就要喝,旁边有负责试食验毒的太监要帮他试,却被丽贵妃一眼横了过去:“呔,这太上老君的灵药也是你这奴才能吃的么?”

  太监吓得急忙跪下请罪。元酆帝没心儿理他,把那酒给喝了,转着眼睛体味片刻,道:“朕果然觉得神清气爽,不错,不错。”又问公孙天成:“你有什么本领拿出来和胡天师较量的?”

  公孙天成想了想,垂首道:“草民早也说了,不过是一介腐儒而已,若每年科考之时能得孔夫子把试题透露一二,草民也不至于潦倒至今,哪能和太上老君搭上话?有些雕虫小技,博万岁一笑罢了。”说着,从席间取了一只盘子来,当中放了一枚铜钱,又倒了些清水在盘子里,把铜钱淹没了。他道:“草民有小小法术,可以把这铜钱从水中取出,却不沾湿手,请万岁欣赏。”

  大家都觉得稀奇,交头接耳地议论。程亦风知他素来多奇谋,既然能说得出,应该就能做得到,因而也不甚担心,只看着。

  公孙天成在席间转了一圈,从皇后的桌上取了一只水晶广口瓶,又左右看看似乎要寻其他的什物。符雅笑了笑,道:“先生如不嫌弃,请拿符雅的手帕去用吧。”

  公孙天成一怔,打量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一眼,看她神气自然诚恳,并无半点狡黠,便接了手帕,道了谢,回到盛水的盘子跟前。

  他叫太监将那手帕点着了,放在水晶瓶中,既而迅速地将水晶瓶倒扣在盘子里离铜钱不远的地方。手帕在燃烧着,水晶瓶里不久就充满了白烟。大伙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那白烟有何古怪。渐渐的,白烟消失不见,众人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盘子里的水竟全部倒流到水晶瓶中去了,积在瓶里有两寸来高。公孙天成微微一笑,将铜钱拈了起来,果然没有沾湿手。

  元酆帝拊掌大笑:“哎呀,有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公孙天成躬身道:“万岁谬赞了,这种江湖骗术雕虫小技连妇孺都知——方才这位小姐不就一眼看穿草民的计划,借了条手帕给草民么?”

  元酆帝回过头去:“符雅,你知道这其中奥妙?”

  “哪儿能啊?”符雅连连摇手,“臣女是看老先生借了皇后娘娘的瓶子,心想他用过之后肯定得擦干净了才还给皇后娘娘,那不是要用到手帕么?”

  “竟然被你歪打正着!”

  虽然元酆帝是这样评价,但程亦风却觉得符雅没有这么简单,就连早先说那西瑶舞娘是女巫的事,好像也是她特为救人而杜撰的。这个女子真是不寻常!

  “大fǎ术有大fǎ术是用途,小把戏有小把戏的乐趣。”元酆帝道,“朕判这一局又打平了。你二人还有什么本事,都使来给朕看。”

  前面两局都是胡喆抢的先,按说这次也该论到公孙天成挑选比试的方法了,可他似乎笃信后发制人,微笑不语。胡喆就上前一礼道:“万岁,既然这位公孙先生喜欢雕虫小技,那贫道就和他比比雕虫小技。就较量一下看相测字吧。”

  元酆帝虽然觉得这不甚有趣,但既然是心爱的胡天师提起,也就不反对,道:“好。不过你们要给什么人看相测字?”

  胡天师道:“除却万岁爷是天命,贫道不敢看,这里的诸位贵妃娘娘贫道都识得,若给她们看相,未免对公孙先生不公。不过程大人贫道只见过一次,未有深交,贫道就选程大人。公孙先生的意思如何?”

  公孙天成笑道:“胡道长是意思,就是要老朽从诸位娘娘里挑一个来算了?那老朽就……”他环视四周:“就挑这位贵妃娘娘吧。”所指正是丽贵妃。

  “万岁!”丽贵妃向元酆帝撒娇道,“您让臣妾被人当猴子耍,回头要补偿臣妾呀!”

  元酆帝道:“好,好。什么当猴子耍,你这话说得……”

  可不?程亦风想,我才是真被当猴子耍呢!

  思念间,胡喆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眼睛在他脸上滴溜溜打转,看得他心中直发毛。半晌,这道士退后几步,连道了三声“奇”。

  元酆帝忙问:“天师,程爱卿的面相有何奇特之处?”

  胡喆垂首:“贫道不敢说。”

  程亦风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问题了,若不是自己面生得大凶,就是这人存心不良:于众法术之中独挑面相,于众人之中他独选我,恐怕这其中……不过,胡喆不发话,他也无法凭空想出应对之测。

  元酆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左右大家开心,你说,朕不罚你。”

  胡喆犹豫了一下,又看看了程亦风一眼,仿佛是要确信再三似的,才开口道:“所谓人之‘气’,器宇也。常人只有一种气,赤白紫青黑,有清浊之分,程大人却似乎……这……贫道看来,除了黑气不见之外,其他的都有了——先是紫气,乃是贵气,既而有青、白二气,青主文,大人乃探花出身,又是大学士,白色为西方煞气,所以大人做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都合乎常理,只是这赤气煌煌冲天……”

  “怎样?”元酆帝迫不及待地问。

  胡喆低着头:“这是天子帝王之气。”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程亦风握有重兵,深得百姓拥戴,他现在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古以来多少这样的人物最终都皇袍加身改朝换代?这不是明摆着,预示程亦风要造反么?

  真是荒唐!程亦风愤然,虽然料到胡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没想到他这样污蔑自己。

  “哈哈哈哈……”突然一阵笑声打破了僵局,是符雅,乐得前仰后合。

  丽贵妃喝道:“符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符雅笑得直打颤:“贵妃娘娘息怒,符雅只是想起在婆罗门国听到的一个笑话来了,若万岁爷恩准,符雅愿意逗大家一乐。”

  元酆帝道:“你说。”

  符雅道:“婆罗门那国家是南海蛮荒小岛,多年来学习我中原文化,现在也读圣人文章,开科取仕,亦考八股文。说到那婆罗门国有个老学究,夜晚一个人回家,路上遇到死了几年的朋友。那学究不怕鬼,就问这亡魂道:‘你往哪里去?’亡魂说:‘我在阴间做了勾魂使,现在到南村去招魂,咱俩正好同路。’他俩于是一起上路,经过一间破屋子时,亡魂道:‘这里住了位文士。’学究好生奇怪,就问:‘你怎么知道?’亡魂道:‘一个人倘若白天专心致志读书思考,夜里睡觉的时候没有一丝杂念,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诗书字字皆吐光芒,从百窍而出,飘渺缤纷,灿如锦绣。学问似孔、孟那般的,文采好比屈原、司马相如的,此烟霞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稍次一等的,也能升到空中数丈,再次,能升几尺,以下递减,最差的只能像一盏油灯,照亮自家的窗户而已。这种光芒人见不到,只有鬼才能看见。这破房子上白光有七八尺,所以我就知道这里住了读书人了。’”

  众人听得她得绘声绘色,就继续听下去。

  “那学究听了亡魂的话,即问:‘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不知我家房上白光有多高呢?’”符雅娓娓,“亡魂嗫嚅良久,道:‘昨天我经过你的私塾门口时,你正打瞌睡,我看到你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房上,学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在没有看到光芒,不敢妄语。’”

  她说到这里,满座已经轰然大笑,元酆帝一口酒都喷到了胡喆的身上。唯符雅自己不笑,还接着把故事说完:“那学究大怒,亡魂就哈哈大笑着走了。”

  程亦风看此时所有人,只有胡喆怒气冲冲,显然,符雅最后这句话是为了骂他的。这个女子,满腹不知要装了多少学问,才能如此信手拈来呀!

  众人笑过了,把什么造反篡位的事也抛到了脑后。元酆帝道:“公孙先生,该你了吧?”

  公孙天成领旨,走到了丽贵妃跟前:“娘娘万金之躯,草民不敢亵慢,还请娘娘出个字给草民测吧。”

  丽贵妃想了想:“我就出个‘好’字。你说来听。”

  “敢问娘娘要算何事?”

  丽贵妃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道:“就算算皇上的龙裔吧。”

  好狠毒!程亦风暗惊,这要是说出一句不利的话,公孙先生就麻烦了!

  可公孙天成一点儿也不慌张,略略思考了一下,道:“恭喜贵妃娘娘,您怀的是个公主。”

  “什么?”丽贵妃的脸色立刻变了,“万岁,这老头子他诅咒臣妾!臣妾明明梦见太阳入怀,仙人说,这一胎必是男孩。这老头子使妖法硬把孩子变成女的了。您要给臣妾做主!”

  “别哭,别哭。”元酆帝安慰,又道,“公孙先生,你这么说到底是何意思?难道你不希望朕多子多孙么?”

  公孙天成道:“万岁爷明鉴。草民测字,当然是娘娘说什么,草民就测什么。命乃天定,草民可没有本事改变。娘娘给了个‘好’字,拆开就是‘女子’,娘娘又问腹中孩儿,可不就预示这是位公主么?”

  这话的确无懈可击。

  丽贵妃还是不甘心:“胡说八道,分明就是皇子。万岁,臣妾不管,您要治这老头子的罪。臣妾看,分明就是他图谋不轨,想把这个孩子变成了女的,然后再加害太子,那样他主子程大人和可以当皇帝了。”

  这是怎么扯在一起的?程亦风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无理取闹到了极点。

  元酆帝也道:“你别胡思乱想,皇子、公主,朕都喜欢。就算这次生的不是皇子,难道下次也不生皇子么?”

  “是呀。”符雅在旁边附和道,“而且,公孙先生的法力不够,也许算错了呢?要真碰对了,既然胡天师的法力高,就叫胡天师帮娘娘再变回来,不就成了?”

  丽贵妃气得脸都绿了,狠狠瞪着符雅,可后者面上竟不见一丝讽刺的神气,叫人拿不着把柄。程亦风实在好笑,憋得肚子也疼了。更那边胡喆还铁青着脸硬充好汉,道:“娘娘放心,贫道担保,娘娘这一胎一定是皇子。”

  他这话才出口,万里晴空忽然打了一个霹雳。

  好,遭雷劈了!程亦风暗中拍手称快。

  但符雅却笑道:“哎呀,莫不是胡天师已经开始做法了么?”

  这话嘲讽的意味实在明显,不过幸好元酆帝夫妇和妃嫔们都在太监宫女的张罗下起身避雨去了,才没有什么注意到。

  再没人在乎公孙天成和胡喆的“斗法”谁胜谁负了。程亦风、公孙天成向元酆帝匆匆告辞,即往东面瑞华门出宫。走不得多远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领路的太监只得一把伞给他二人遮着,不时就成了落汤鸡,只好在随便一处屋檐下暂避。这便看到两个太监撑伞送符雅过来了。大雨洗净了宫廷的华丽,世界显得清新,朴素的符雅衬在这样的底子上,显得格外自然。

  她到跟前向两人问了好:“大人那边三人才得一把伞,符雅三人却有三把伞。大人是想继续在屋檐下避着,还是跟我们搭步走?”

  程亦风跟她有过一次交谈,觉得她聪颖又不做作,自己也就再不计较什么授受不亲之事,又知她今天讲那个“婆罗门国学究”的故事是为了帮自己,该当感谢,只是当着宫里人的面,又不好贸然开口,若同路走,或许有机会,于是道:“小姐不弃,搭步正好。”

  符雅就留一个宫女与自己共伞,拨那太监去帮公孙天成遮雨,程亦风与原先那领路太监一处,六人同行,未己便出了东华门。

  便要各自上车,分道扬镳了。程亦风即乘着太监宫女不注意,对符雅一揖道:“多谢符小姐替程某人解围。”

  符雅笑看了他一眼:“讲个故事就能给人解围……不错。世上有人专替别人撮合姻缘,有人转替别人打官司,江湖上还有专替人取别人脑袋的,不知我符雅开张专替人讲故事解围,生意如何。”

  程亦风知她是玩笑,即答道:“那自然是兴旺发达,至少我程某人会三天两头光顾的。”

  符雅道:“一品大员岁俸一百八十两,俸米一百八十斛,不知大人找我解围,我可抽多少佣金?呵呵,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半万利的生意!”

  程亦风看她诙谐洒脱,也乐得同她玩笑,不过太监宫女又过来替符雅掩车帘挂雨布,程亦风只好同她告别,上了自己的车驾。

  车子投入雨网中,离开皇宫有一段路了,公孙天成道:“程大人自己也晓得会三天两头被人找麻烦么?”

  程亦风耸了耸肩,道:“先生不是希望晚生尽得天下人的敬畏么?树大招风。这才不过回京两天而已,还没上朝会呢。到时候,冷千山那帮人还不晓得要怎么整治我。”

  公孙天成道:“树大是招风,不过冷千山等一干人吹些不痛不痒的风无非是叫大人心烦罢了。可今天这个胡道士暗示大人要谋反……”

  “谁会真的信他呢?”程亦风道,“皇上虽然在丹药修炼上对这妖道言听计从,不过谋反……满朝文武谁不知我程某人是在朝会上打瞌睡的?要我谋反,不成了逼着和尚去做屠夫?”

  公孙天成道:“姓胡的矛头并不一定是直接指向程大人的。”

  “哦?”程亦风皱起眉头,回想席间的种种——指他谋反的先是胡道士,然后是丽贵妃……丽贵妃若生了皇子……太子?模糊的疑问,他还不能把所有的线索都穿起来。试探地望着公孙天成。

  老先生朝车帘外看,风雨交加,雷声轰隆隆似乎在捶打着大地。他们乘坐的是宫里的车驾,不过这样的时刻,赶车的应该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大人也猜到了么?老朽想,这胡道士应该同丽贵妃是一路的,想用丽贵妃的孩子来顶替太子。大人这样得太子的赏识,自然就被他们认定了是太子党的人。胡道士说大人有帝王之相,皇上虽不一定信,也不一定有那个心思管事,但朝廷里必然就会有传闻。以大人的个性,说不定要辞官以表清白。那时,太子殿下身边忠心的人无权无势,有权有势的,又都是冷千山之流,谁来辅佐他?丽贵妃夜夜吹皇上的枕边风,难保哪一天……”

  “我要辞官……”程亦风玩味着这句自己成天挂在嘴边的话,要换在昨天,他还真一挥袖子递个文书到吏部告老还乡去了——还不还得成,那是另当别论,不过被符雅说了一席话之后,觉得这样随便挥袖子,就是把刚刚才开花的牡丹打碎。有点儿可笑。

  以后不可再提,他想,至少要把胡道士先铲除了,替太子扫清挡道的小人,让他把自己或有心或无意栽出的一园花看上一阵子,再作他想。

  不禁露出了微笑,自语道:“要我辞官,还没那么容易。”

  听出话里颇有隐意,公孙天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程亦风不想解释个中原委,只道:“对付这个胡道士,先生有何高见?”

  “这个么……”公孙天成摸了摸下巴,方要说下去,马车忽然刹住了,他和程亦风都朝前冲去,程亦风的头正撞在窗框上,疼得直吸气。

  “前面何事?”

  “围了一群人。”赶车的道,“好像打起来了。”

  程亦风揉着脑门探头出去看看,雨下得如此猛烈,但那边一群人吵闹得激烈,战火丝毫没有要熄灭的意思。公孙天成眯着眼睛:“那不是臧大人么?”

  程亦风定睛看:可不是!臧天任被人拽着领子,一时推一时搡,一把老骨头眼看就要散架。他便顾不得许多,跳下车来冒雨冲了过去。

  到得跟前,大叫“住手”,看抓着臧天任的是个陌生的小伙子,便问:“你是何人,何以当街殴打朝廷命官?”

  那小伙子白了程亦风一眼:“你又是何人,听口气,也是个命官了?大概和这个浑身酸气的老家伙是一路的吧?”

  程亦风不待回答,臧天任苦笑着道:“他?他就是你们口口声声崇拜若天神的兵部尚书程大人!”

  程亦风一惊,未知老友何出此言,那小伙子已经“哎呀”叫了一声,松开了臧天任,“扑通”跪倒在地:“原来是程大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程大人海涵。”

  “你……”程亦风正是莫名其妙,却见旁边一群年轻人围了上来,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个没完,互相议论道:这就是程大人?可终于见到了!

  他愈加摸不着头脑了,询问地望着臧天任。后者官帽也歪了,衣服也坏了,青白着脸,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指着这些年轻人斥道:“你们好歹也是读书人,放着圣贤书不读,正途不走,竟做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你们不是都崇敬程大人么?你们就来问问程大人,看他觉不觉得你们荒唐!”

  这时公孙天成也已已经来到了人群里,向围观的人打听了事情的起因——原来这些年轻人都是等待秋试的生员,本来应该安心读书练习八股制艺,却不知怎么都对兵书战策起了兴趣,组织起一个“风雷社”,专门研究古今战术。本来他们自己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也就罢了,无非秋闱之时名落孙山而已。岂料这些生员们对兵家之道入了迷,竟提出“兵者国之大事,当人人知之”的荒唐说法,建议科考要加试兵法。他们联名写了一封折子递上去,那日正是二月丁丑,所以此事就称为“丁丑上书”,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程亦风当时正在北征涂中当然不知道。朝廷当“丁丑上书”是一个笑话——堂堂天朝大国,礼仪之邦,若把举国的书生都变了武夫,岂不是连蛮荒小国都不如了?奏章中所提的建议自然不被采纳。但生员们却不死心,其中几个家境甚好的,出资在凉城建起了义学,除了教四书五经之外,另讲习兵法,尤其喜爱议论史书中记载的各种战役。生员们说,义学的学生将来金榜提名,入朝为官,则可以文武双全,内可治世,外可安邦,非旁人所能及。周遭有平民家的孩子上不起学堂的,便送到义学里,一时间门庭若市。又有一个生员出身富户,家里有护院保镖,这次他进京就带了出来照顾左右。保镖见他们义学办得热火朝天,自告奋勇要担任武术教习。生员们欣然应许。于是,每天清晨这保镖就带着义学的学生们在院中操练,呼喝之声隔条街也能听到。凉城百姓无不觉得稀奇有趣。有些富家子弟也不愿意在自家书房里闭门苦读,吵着闹着要到义学里来。义学的人数登时又增加了一倍。这是清明时的事。凉城府尹开始注意义学了。要知道,民间私自“练兵”,若不是邪教,那就是乱党——崔抱月是朝廷封的女英雄,自然另当别论。凉城府尹生怕闹出事来自己担待不起,急忙上奏。朝廷几时遇到过如此奇怪的事?工部、户部首先撇清了关系在一边看笑话。毕竟生员们还没真造反,有功名的人,不能随便抓,刑部也就表示非自己职责范围。剩下吏部和礼部。前者查查,发现有几个国子监的监生也在义学里讲课,不过这些人属于“未入流”,吏部可管可不管。后者只得硬着头皮上来,说道,“读圣贤书之人,做有失体统之事,若不管束,则国家礼甭乐坏”云云。虽然表了态,可他们却不出面做事,怕惹麻烦,便美其名曰“读书人听读书人的话”,将差使推给翰林院。而臧天任属于翰林院里最受气的一个,自然就被派出来“担当重任”了。

  朝廷交给的任务很明确:生员必须停止义学中的武术操练,废止讲习兵书战策,否则,要查封义学,所有生员、监生也将被革去功名。

  臧天任虽然也认为生员们举动有欠妥当,不过也推测他们此举还是因为有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又或者受了主战派的唆使。他不忍这些大好青年遭人利用,于是登门好言相劝,讲到文武各司其职,内外各行其是,读书人有读书人该做的事……不料生员们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来:“程大人呢?人家是探花出身,现在不是率领兵队,抗击樾寇?”

  臧天任知道程亦风的真正心思,但是,若说出来,生员能哪里能信?更何况那日之前已经八百里加急,传回了大青河的捷报,大家更把程亦风奉为“军神”。臧天任于是想,倘若程亦风能亲来劝了句,生员们或者能醒悟也说不定。所以,一听说昨天程亦风归朝,立刻就上门候着,不想,发生了太子之事,空等一场。这天一早,他到了翰林院,那边查问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收服区区几个生员?他这就又勉为其难地到了义学,岂料一言不和,就惹得年轻人动起手来。

  程亦风当然不晓得这其中的曲折,只见那些生员们围拢在自己身边,为首的,也即方才跟臧天任动粗的,说话连珠炮一般,滔滔不绝地跟程亦风讲述众人兴办此义学之目的,义学所教之本领,又义学中学生如何豪情万丈……程亦风当然是听不进耳去的,跟臧天任是一个想法:这些生员,必然是被冷千山那伙人利用了,这伙主战派的搅屎棍,唆摆完崔抱月就来鼓动生员闹事,正经皇上身边的奸佞却不去清除……

  “翰林院和礼部的学究们硬说我们有失体统。”那为首的生员道,“程大人可要给我们评个理——何为体统?不能杀贼,不能救国的那些就是体统么?抱着如此体统坐以待毙,还不如让他礼崩乐坏,我们也跟樾人拼个玉碎瓦全。”

  旁边的生员们纷纷赞同,又有人指着臧天任斥道:“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国可兴也,你和程大人同是进士出身,为何程大人在疆场杀敌,你却在京城无事生非?”

  听到这样的话,程亦风正色打断:“诸位学弟,这话就大大的错了。你们可晓得这位臧大人是何人么,他是我程某人敬如兄长的一位同年。他忧国忧民,直言敢谏,程某人可比不上。”当下,就将臧天任近年来坚持不懈提议新法上疏朝廷精兵简政开源节流的事迹说了。这位老友宦海沉浮若许年,许多当初同科的人都外放到地方的肥缺上去了,他却还在翰林院里做闲差。亏就亏在这坚持己见的性格上,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相比之下,程亦风自己同样对朝廷的弊端看不顺眼,可早年除了喝酒就是逛窑子,后来弄起心法之事,一遇挫折,就想摔帽子不干,如今位极人臣又只会牢骚满腹,前日符雅一言已让他稍稍有了些觉悟,今日说起老友的种种,再同自己一比,简直羞愧难当。公孙天成费尽了心思让他一人独揽大青河之战的全部功勋,为的不就是让他能有足够的权威大刀阔斧改革时弊么?这满园初放的牡丹,并不是他一人所栽,其中还有许多旁人的血汗,他不仅应该好好欣赏这花,还应该松土施肥,浇水修枝,让它们开得更灿烂,更加常盛不败,这才不枉费、他为官一场。

  仿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正那帮生员已被他说得对臧天任产生了些愧疚,他又接着道:“诸位一心报国,其情可表。所说不愿为陈规陋习所束缚,不愿坐以待毙,也都是至理。不过,何为古圣先贤验证多年流传下来的治世之法,何为奸佞宵小一代一代造成的积弊,诸位还要分清楚了才行。”

  生员们对他是奉若神明的崇拜,都屏息细听。

  大雨还没停,程亦风身上已然湿,连打了几个冷战:这样子长篇大论地教训人,不得一点威严也罢了,染上风寒可糟糕。他看义学正堂大门敞开,即步入其中,边走,边想下一步要怎么说。生员们看天下第一的文士名将走进了自己小小的义学,无不兴奋万分,紧随其后。

  程亦风走走看看,目光停在讲桌上——有一部《古今战策注》,大约生员们先前正在抄写,砚台里磨好了墨,毛笔架在一边——楚国宫廷贵族和士大夫们崇尚华丽,学界也染了这风气,一支简单的毛笔,也要在笔管上缀一只精编璎珞。程亦风皱了皱眉头,计上心来,指着那笔道:“比如这个璎珞,就是积弊。写字难道要用它么?你们是用璎珞,而有人就用珠玉。整一个京城若有一千支挂了珠玉的笔,浪费的银两可以采办多少军粮?”

  这笔本是那家境较好的生员之物,听言,登时红了脸,一把将璎珞扯下了,道:“程大人教训的是,学生惭愧。”

  程亦风笑了笑,道:“这部《古今战策注》在下从来没有看过,是诸位学弟们编的么?”

  为首的那生员道:“正是学生们遍的。程大人不弃,请指正。”

  程亦风道:“好。你抄一部给我,我来看。”

  那生员大喜,道:“是。大人何时要?”

  程亦风道:“就现在,你抄。”

  那生员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不疑有他,立刻坐下来提笔欲写。可程亦风一伸手,将砚台挪走了。生员正奇怪,程亦风又一伸手,将纸也拿开了。

  “大人……这……”

  程亦风从笔筒里又拿出五六支笔来,递给他道:“请抄吧,在下等着看呢。”

  其他的生员都忍不住了:“大人,光有笔,没有纸墨,怎么抄?”

  程亦风微微而笑:“哦?原来光有笔是不能写字的么?那为何你们以为朝廷只要选用晓得兵书战策的官员,国家就能富强安康?”

  生员们都不禁一怔,哑口无言以答。

  程亦风自取过一支笔,蘸了墨,于纸上写下“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九个字——他的书法以行书见长,但这时刻意用正楷,写得十分规矩。“诸位都是读圣贤书的人,哪位来同程某解释一下夫子的这句话?”

  生员们面面相觑,有人道:“夫子说,要专心致至于根本,基础确立,大道才得显现。”

  程亦风点了点头:“夫子所谓‘根本’又如何?”

  生员们读熟了四书五经,当然理会得孔孟之道,他们晓得程亦风探花出身,学识非凡,都想要给出个最精辟的答案好让他嘉许,于是思索了片刻,七嘴八舌回答得五花八门。有的说,是“修身”,于是讲“温、良、恭、俭、让”;有的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故尔“孝”大道之本;又有的说,治学为重,“朝闻道,夕死可矣”;还有的说,出仕为官“事君以忠”;另有几个,干脆把“六德”“六行”“六艺”都搬了出来——足见是下过苦工夫的,倒背如流。

  程亦风微笑着听他们各抒己见,仿佛自己当年在学堂里的模样。无论世界如何的变换,孔圣人所说的根本却并不改变,人所理解的“根本”不同,乃是因为岁月的琐事使人忘记根本了。

  他不声不响,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仁”字。生员们看到,才都安静下来。

  那个字写得笔画饱满,四平八稳,假若真的以此治理天下,则天下也该如此。他搁下了笔,仿佛欣赏着这个字似的,淡淡说道:“我楚太祖立国,以仁治世。楚之前有晋,晋之前有梁,其立国也,皆以圣人之道,礼、义、廉、耻、仁、爱、忠、孝。吾未有听说以‘兵’治天下的,尔等若要看兵家之道的极盛,就看十六国之乱,远交近伐,联横合纵,尔虞我诈。但十六国可有一国传过百年的?吾或有见以‘法’治天下的,就是那十六国之前的嬴国,重‘势’,重‘术’,重‘法’,初看来,全国井井有条,不过才传二世,举国百姓道路以目,不久天下英雄就揭竿而起。吾亦有见以黄老之术治国的……”他本想举宋国灭亡的例子,但一想到元酆帝被胡道士蛊惑,正谈“清静无为”,就把话咽回去了,改口道:“昏君暴君各有各的不是,短命王朝各有各衰败的理由,但,凡观盛世,无有不尊儒术,但见明君,无有不为政以德。如今樾人对我虎视眈眈,我朝的确需要操练兵队保卫家园,然而,依诸位之见,楚樾之战还要进行多少年呢?三年、五年,还是三十年、五十年,终有结束的一日吧?到那时,还需兵书战策么?兵者,乱世不得已而为之。我辈读书之人,不该想着如何在乱世称雄,而应该想着怎样让乱世缩到最短,怎样将乱世变了治世,怎样将治世延得最长……这些道理可不在兵书上。”

  众生员们听了,都沉默不语。臧天任知道朋友的话说中了要害,十分欣慰,道:“程大人所竭尽全力要做的,便是牵制樾寇、压制樾寇,甚至消灭樾寇,先保了社稷的安危,再求富强之道。你们当中有精通兵法志愿帮着程大人替朝廷‘攘外’的,应该好好备考,在秋闱一显身手,到程大人身边协助。但我国当前的形势,并非只有樾寇压境一个威胁。臧某不怕同你们直说,京城有奸臣当道,地方有贪官污吏,中央的银子入不敷出,各地的百姓食不果腹,长此以往,前方的军队要如何抗击樾人?若是国家起了内乱,恐怕樾人不费一兵一卒,到时也能将凉城拿下吧?所以‘安内’也是迫在眉睫啊!”

  生员看相互看看:所谓安内,匡正时弊,整顿吏制,充实国库,严肃法纪,这果然不是兵法所能教的。

  “那义学……”为首的生员问——大家热火朝天做了一个多月,总不能就这样结束吧?

  臧天任道:“只要停止武术操练,废止兵书讲习……”

  程亦风看有些生员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接口道:“你们在风雷社里议论些什么朝廷自然不会过问。世上有人爱诗,有人爱画,有人嗜酒,有人好色,这些人集结成社交换心得,且未听朝廷要取缔他们,为什么有人喜爱纸上谈兵就不行呢?你们只消记住,不要光拿了笔,将纸墨都丢在一边,那就成了。”

  生员们听他这样说,也无他法,只有让臧天任把朝廷的文书拿了来,大家都签字画押,表示以后不违此令,否则革去功名,与人无尤。

  这才算帮老友圆满地完成了任务。程亦风心里稍稍轻松了些,却一哆嗦,连打了几个喷嚏。生员们见他浑身透湿,忙到后面去找干衣服来换,又张罗熬姜汤。但程亦风生怕耽搁久了,这些风雷社的学生围着自己问大青河之战的细节,那时岂不要打打的头疼?况且,好不容易劝了他们回归正途,当祷告老天爷保佑,让他们渐渐对战争失去兴趣,要是让大青河的胜利引得他们再入歧道,这雨就白淋了,口舌也白费了。

  当下,他起身告辞。

  臧天任也要回去复命,两人告别,约定择日再饮酒清谈。

  程亦风上了车,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浑浑噩噩地度日,整个大青河之战更加像是在做梦一般,今日才算办了一件不那么窝囊的事情,想想在学堂里讲述仁义道德,如何不似自己当年的启蒙先生?到天下太平之时,他想,我当真告老还乡,也去设馆课徒,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他不禁微微笑了起来。接着,又打了个喷嚏。

  公孙天成道:“大人伤了风,心情却这样好?”

  程亦风笑而不答。

  公孙天成道:“大人当真觉得这样的义学不该办么?”

  程亦风愕了愕:“莫非先生觉得该办?”

  公孙天成道:“老朽也不知。大人方才说到独尊儒术,可是儒术并非从来就有,自孔圣人之后,儒术也非一成不变。就算是孔圣人自己,也讲求文武兼备,不可偏废一方吧?古孔圣人为鲁国摄相事,不也说过‘有文事必有武备,有武事必有文备’么?”

  程亦风道:“先生讲的极是。吴子曰‘内修文德,外治武备’,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不过,那些生员们被主战派所利用,竟想把兵书作为童生开蒙必修,又想让战策成为儒生为官必备,这岂不本末倒置,动摇根本么?虽然‘忘战必危’然而‘好战必亡’啊。”

  公孙天成笑道:“大人可去做纵横家了。《司马法•仁本》明明说的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是叫人不可忘战的,大人偏偏要倒过来说,意思岂不全颠倒了?”

  程亦风一愣,也笑了:“晚生才疏学浅,在先生面前实在班门弄斧了。”

  公孙天成道:“长久以来,历朝历代都是重文轻武,不让民间研习兵书,不让百姓操练武术,无非是怕万一奸人利用,招集百姓造反,到时朝廷无从镇压而已。”

  程亦风道:“百姓要种地交粮,已经很是辛苦,还练什么兵。”

  “大人此言差矣!”公孙天成道,“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又云: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亚圣也说: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大人当年科场得意,圣人文章该是烂熟于心的,怎么倒忘记了呢?”

  程亦风又打了个喷嚏:“这……咳咳……玉旒云今已退去,眼下当务之急不是练兵吧……也不需要再向民间征兵了……”

  公孙天成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程亦风环抱双臂,冷战打得牙齿咯咯作响,便道:“大人,你这伤风恐怕不轻。老朽看,还是顺道请个大夫吧?”

  程亦风感觉自己已经发起烧来,四肢酸痛,一颗脑袋越来越重,呼吸也不顺畅,鼻子嗡嗡地道:“不用麻烦先生啦。先生自回去,晚生……”说着说着,也不晓得自己在讲什么了,靠在车壁上的身子渐渐滑倒下去。

  公孙天成摇摇头:“大人可不能倒下。大人是楚国的中流砥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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