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西列斯手上的俱乐部申请, 有厚厚一大叠。

  西列斯粗略地数了一下,大概有一百张左右。他要从中挑选不超过二十名学生参加他的俱乐部。

  他一份份地筛选, 先看名字,觉得眼熟的就先拿出来。这让他找出了赫尔曼格罗夫、安吉拉克莱顿、安妮特梅尔文——这是总在专选课上积极回答问题的一个学生——以及凯洛格等人。

  他的两名学徒也申请了他的俱乐部,西列斯自然将他们的表格也拿了出来。

  在注意到安吉拉的申请表的时候,西列斯同时注意到,与其放在一起的,是一张字迹相同的表格,名字是米莉森特奥斯汀。

  这个名字让西列斯回忆了一下。他想到, 这就是在专选课上始终和安吉拉克莱顿坐在一起的,她的同伴。

  于是西列斯便也将这份申请表拿了出来, 与安吉拉的表格放在一起。

  这样就已经有七个人了。

  西列斯不想选太多,他最终的目标是十五个人左右。

  他在剩下的一些申请表格中挑挑拣拣。

  他注意到几个名字, 是原身的学弟学妹们。几个月过去,原先还是学长的西列斯诺埃尔摇身一变, 成了院里的教授。

  而他们还是苦兮兮的研究学者。

  西列斯便将这几张申请表拿了出来——一共五张。

  这样一来,就还剩下三个名额。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打算挑选一些不同专业的学生,最终选定了分别来自医学院、神学院的两名学生。

  最后一个名额, 西列斯想了想, 就从那一叠纸张中随便抽出了一张。

  他瞧了一眼, 文史院,雾中纪文学专业, 一个名叫多琳卢卡斯的学生。

  西列斯将这张申请表与其他的放在一块,理了理。他将这十五个名字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免得忘记, 然后将申请表放进文件夹里, 打算明天下午送到艾特利教授那边。

  随后,他拿出了多萝西娅和朱尔斯这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

  一如他所想的那样,两名性格截然不同的学徒,最终完成的作业也是天差地别的。

  多萝西娅的阅读进程更为主动进取一些。她主动挑选了自己认为更加有用的一些书籍,率先进行阅读,并且读书笔记的内容也非常有个人特色。

  而朱尔斯按部就班,按照西列斯列出的书单顺序依次阅读,并且读书笔记写得有些死板:书籍名称、作者、阅读段落、摘抄、感想等等。

  西列斯说不上喜欢哪个或者讨厌哪个。作为教授,他的职责是培养这些年轻的学生。

  他仔细阅读了这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做了批改、注解,也写明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这些内容会在下周四会面时进行讨论,那还早,但是西列斯打算早一些做完。

  毕竟,他可不知道未来一周的自己会不会十分忙碌。

  下周一的时候,两名学徒应该还会送来一些读书笔记。他希望自己能尽量全部解决完。

  大概在晚上将近八点的时候,西列斯将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看完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远眺,放松一下。他垂眸瞧见窗台上摆放着的木偶,莫名感到一种——他在这个世界逐渐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的感觉。

  这是他购买的,看起来没什么用,但是的确是他喜欢的物品。这样的物品与摆件装饰了他的窗户与房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装饰了他的心灵。

  西列斯微微笑了笑,伸手在木盒上抚摸了一下。他想,六个丑萌丑萌的木偶。

  他休息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没做什么事情,就只是无所事事地在窗前发呆。偶尔,他感叹着如果能有一杯冰凉的奶茶宽慰这炎热的天气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书桌前,收拾好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然后将班扬与凯洛格送过来的资料展开,仔细阅读起来。

  他首先看的是凯洛格帮忙收集的,过去的流浪诗人以及现在的异乡颂者的作品。

  他对其中的一首尤为印象深刻。

  “这世界空旷,寂静如同我的心灵。

  “遥远的坟墓覆盖着冰凉的灰烬与我的爱。

  “她一定孤独地走向远方的山脉与荒野,

  “她一定死在异乡。死在我的心灵中。

  “这世界孤独而沉默。如同我。如同她。”

  西列斯之所以对这一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曾经在图书馆翻阅那本《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在其中看到了类似的作品——它们是否来自于同一位诗人?

  死去的挚爱、寂静的异乡、孤独的坟墓。

  西列斯能够确定这些作品,或者说,这些流浪诗人、异乡颂者,的确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的信徒。但是,他们的作品中,为什么总是会出现……远方、异乡之外的意象?

  坟墓?墓场?死去的爱人?

  他可不知道李加迪亚与死亡有关。

  西列斯感到了浓厚的困扰。但是,在那些流浪诗人的作品中,这样的意象与相关的描述却屡见不鲜。

  而在那些……现在自称为异乡颂者的作品之中,这些意象却消失了。他们开始怀念故土、思念家人,描述身在异乡的孤独与疲惫,但是,却唯独少了流浪诗人笔下死于异乡的挚爱,以及异乡的坟墓。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哪一方才是更为贴近李加迪亚的?

  异乡颂者的作品中的元素看起来更为纯粹与单一,但是西列斯却感到古老的流浪诗人们,更加传神地传达了李加迪亚的部分力量。

  ……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神明们的信徒反而在逐渐远离自己信奉的神明。

  不仅仅是李加迪亚的信徒,还有其他的。比如,布朗卡尼的信徒正在研究酷刑,祂会因此而感到欣慰吗?

  恐怕不会。

  在失去了真正的神明之后,所谓的信徒也只是在信奉他们自己,又或者其他的人类罢了。

  而他们如此疯狂,在很大程度上,与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有关。无形的力量与来自神明的污染,无孔不入,通过不同的形式传递到人们的身边。

  普通人可能根本不了解这些事情——比如,凯洛格就根本不了解异乡颂者的秘密。

  而启示者,他们或许了解一些,但是似乎也无济于事。毕竟,他们的确可以消灭受到污染的人类,但是,他们可以消灭这些污染的源头吗?

  在这一刻,西列斯的心中闪过一些若有若无的念头与灵感,但是最终,只是归于一片沉寂。

  凯洛格帮忙收集的这些作品是非常不错的论证。沉默纪文学中从未有过李加迪亚的信徒们的作品,但是现在,这个缺口似乎可以补齐了。

  这算是一次不错的考证与发现,全然可以用以应付今年文史院对西列斯的学术要求。当然,就这么一些作品,恐怕是不太够的。

  文学史的相关论文终究要以文学为基础,分析其起源、演变、发展、理念、形式等等。

  在论文之外,西列斯对这群李加迪亚的信徒十分感兴趣,包括他们的力量与生活,但是论文之内,他只能公事公办地讨论他们的作品质量。

  这让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滑稽之意。他感到自己仿佛无形中消解了神明力量的……高傲位格。因为,那说到底也不过是必须得在论文中拆解、论述与评价的东西。

  西列斯这么想着,一边将凯洛格的笔记本好好地收起来。

  在看完班扬送来的资料,以及与阿方索交谈过后,西列斯感觉自己就可以开始构思论文的标题与结构了。

  现在虽然只是八月,但是,他想要登上的期刊都是月刊,而每年的十二月,这些期刊会停刊,整理一年的论文并且集结出论文集。

  所以,他只有九月、十月、十一月这三个月的机会。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轻松。

  年底的大家都在赶工啊……西列斯感叹着。

  这种潜规则,是曾经的布莱特教授某一次跟他抱怨的。当时西列斯诺埃尔还是学生,无意中听闻导师说到这种年底赶工的事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而矮壮的布莱特教授则怒气冲冲地说:“不然你以为呢?西列斯。大学教授也不过是一门稍微体面些的工作而已。”

  现在的西列斯深以为然。

  他转而拿出了班扬骑士长寄过来的那些资料。

  班扬找的抄写员字迹工整而秀气,看起来赏心悦目。西列斯稍微整理了一下,首先看了那些记载较为凌乱的内容。

  其中提到了不少与堪萨斯城调查报告中相似的内容。

  比如,曾经的流浪诗人十分排外,除却在酒馆里喝酒,不怎么和城内居民接触。当然,喝醉了大声唱歌、和居民们一起跳舞,这是另外一回事。

  再比如,的确没有人见过流浪诗人与任何异性建立稳定的亲密关系,他们总是孤身一人,或者与其他的流浪诗人混在一块。

  当然也有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同性恋,或者有着其他古怪的审美癖好,但是在流浪诗人偶尔透露出来的口风以及他们的作品中来看,他们只是醉心于一种奇异的、孤独的状态。

  再比如,流浪诗人的穷困潦倒众人周知,但是他们仍旧喜欢喝酒。喝完酒之后,他们要么安安静静地离开酒馆,要么大吵大嚷,念叨着自己的诗歌以及母国。

  他们对于神明的态度有一种微妙的两极分化。一方面,对于那些已经陨落或者已经没什么消息的神明,他们表现出一种十分不屑的、与当时的萨丁帝国居民类似的态度。

  但是另外一方面,对于一些当时仍旧存世的神明,以及神明的力量,他们却敬畏有加,生怕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就会触犯祂们一般。

  这种态度让流浪诗人被冠以“疯癫的诗人”的称号。但是他们对于这件事情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在其中的一张摘抄上面,西列斯看到了一部分关于流浪诗人后续结局的记载。

  在堪萨斯城的那份报告中,撰写报告的人只是轻蔑而简单地认为,这群三十人左右的流浪诗人终究会死在饥饿与贫困之中。

  事实也正是如此。

  这批流浪诗人大概是在萨丁帝国建立两百年的时候,来到萨丁帝国的不同地区。而一百年之后,他们就又一次在萨丁帝国中销声匿迹。

  沉默纪总共持续了六百年。萨丁帝国建立于沉默纪的第一百年之际,在沉默纪的末尾轰然倒塌。这个帝国的生命持续了将近五百年。

  换言之,在沉默纪的第三百年,流浪诗人陆续出现在萨丁帝国;第四百年,流浪诗人消失。

  直到雾中纪到来,也就是在流浪诗人消失的两百年之后,不同的流浪者来到已经建立国家的堪萨斯。其中的一部分似乎沿袭了流浪诗人的传统,接替了他们的角色。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自称为异乡颂者,而非原本“流浪诗人”的称呼。

  西列斯琢磨着这个过程。

  他想到,在一些传闻中,李加迪亚曾经庇佑了一个聚集着异乡人、流浪者的部落。那群最初出现在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们,是否就是这个部落的后代?

  但是,他并不知道李加迪亚究竟是什么时候陨落的。当时间来到沉默纪,李加迪亚就已经无声无息了。如果李加迪亚陨落于更早之前的阴影纪,那么,相关的资料估计非常之少。

  西列斯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去思索李加迪亚相关的事情。他将这些资料纸张叠放好,然后拿起了另外一叠资料。

  这摘抄自卡拉卡克的日记。

  “……

  “3月20日。

  “今天去乔恩酒馆喝酒。老板娘想把我赶出去。臭娘们,我不就是没几个臭钱吗。幸亏有个什么诗人帮了我。

  “他说他自己是诗人,还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看他是喝酒喝多了,连日子都过忘了。我知道这群诗人都是这样的。我和他一起喝了酒。

  “生活还是老样子。

  “……

  “3月25日。

  “这群诗人真没意思,喝完酒就在嘀嘀咕咕他们的诗。要我说,像我这种烂人是不会对他们的诗歌有兴趣的,他们该去找那些有钱的大小姐,或者夫人们。他们却老是和我这种人混在一起。

  “……

  “3月27日。

  “有个诗人死了。我帮他们抬了抬棺材。他们找不到别人了。据说他们中的好几个人都生了病,正在等死。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医生,他们说,死在异乡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哈,我可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叽叽歪歪的话。反正棺材我也抬了,这钱我正好拿去喝酒!

  “死在异乡啊。这里也是我的异乡。

  “我家在堪萨斯城东面老远的地方。反正到死也回不去了。我是被生活落下的废物与垃圾。这话该有几分那群诗人的意思在里头。

  “我见过不少世面,遇见过不少蠢货和烂人,和多少男人女人吵过架打过架,也看过不少男人女人吵架打架或者干点不那么体面的事儿。

  “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思。我像只蚂蚁一样,以为自己的家园有多么的漂亮,其实残忍的小孩一脚就可以踩烂。

  “……我就是那只唯一活下来的蚂蚁。

  “……

  “4月9日。

  “最近和一个诗人混得熟了点。熟的意思是,我可以理直气壮让他请我喝酒了。他是个挺有钱的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钱的。

  “(4月20日注)妈的,我终于知道了!这家伙居然给小姑娘讲他的爱情故事!还有这种骗钱的办法!他妈的真不愧是个诗人!

  “……

  “4月14日。

  “那个诗人,就是前几天我说我混熟了的那个家伙。他喝醉了酒之后和其他诗人不太一样,老是唠唠叨叨说着他的爱情故事。

  “听多了我都觉得烦。

  “他说他的……好吧,用他的词儿,挚爱。他和他的挚爱一见钟情,但是女的父母不同意。于是他们就打算私奔。结果他的挚爱(这词儿真恶心)在流浪的途中生了病,就这么死了。

  “诗人说他也想跟着他的挚爱一起死掉,但是他还得给他的挚爱下葬,让他的挚爱的灵魂安息。

  “我问他,流浪者还这么矫情的吗?死都死了,还要下什么葬?就地烧成灰然后一把撒了不就行了?

  “我这话说的挺粗鲁的,我当然知道。不过那时候我喝酒了,不太清醒。唉,日记里写点自己的想法可真不容易。我觉得我被他们同化了。

  “而诗人就回复我说,那是他们的习惯。

  “习惯?我真搞不明白。总之,诗人说他已经把他的挚爱埋好了。可我也没见他赚什么钱,怎么就有钱买墓地了?这年头一块坟墓都贵得要死。

  “我要是死了,我肯定让人把我一把扬了。这事儿就是这样的。

  “……

  “4月28日。

  “这地方最近不太平。

  “不过和我们这种烂人没什么关系。反正去哪儿都是烂着。指不定对面还不希望我们去那儿腐烂。

  “诗人说,我这种态度太粗暴了。

  “有什么粗暴的?这世界就是这样。不是烂在这儿,就是烂在那儿。人嘛,死了之后总会腐烂的,我只不过提前了一会儿开始变烂而已!

  “……

  “5月29日。

  “诗人们的情况看起来不怎么样。他们本来就没几个人,也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我只是和其中一个诗人比较熟而已。

  “对了,他的名字叫奥尔德思格什文。

  “我说这名字听起来挺体面的,他这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然后他又开始唠唠叨叨他的挚爱。呸,晦气。和这人一起聊天就只能闷头喝酒,任何一个字眼儿都能让他想到他的挚爱。

  “不过反正是他请我喝。

  “……

  “11月3日。

  “天气越来越冷了。

  “诗人说要去给他的挚爱扫墓,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最近喝酒都不痛快了。慈善机构开始分发过冬的东西了。

  “要我说,慈善机构那些老爷们就该看看我们住的桥洞。一床薄薄的棉被用什么用,得厚实一些的才能不漏风。不过,他们睡觉的地方和我们可不一样。他们还能有女人躺在床上呢。

  “还是得把去年的被子也翻出来,不过,谁知道被老鼠咬了多少口,被虫子产了多少卵。这事儿我都懂,但是没办法。老爷们抱软绵绵的女人,我就只能抱虫子。那虫子还会咬我呢。

  “……

  “3月21日。

  “冬天都过去了,诗人才回来。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挺精神的,好像他的挚爱又复活了一样。

  “诗人说,他也要迎接他的命运了。

  “我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他们这群诗人注定要死在异乡。

  “我真……我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诗人把他一部分的钱给了我,说让我去治治手上腿上的冻疮。这真是个好心的诗人。然而却要死了。

  “我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想一想,我们居然都已经认识了两年了。

  “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奥尔德思。奥尔德思格什文。

  “他死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

  这是卡拉卡克的日记中最后一次提及流浪诗人。

  西列斯屏住呼吸,在看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感到一阵复杂的心情在心中蔓延着。

  奥尔德思格什文。看起来,这很有可能就是那两首提及死去挚爱的诗歌的作者。

  一个好心但注定死在异乡的诗人。

  西列斯稍微放任自己的思绪沉浸在那位诗人和他的朋友、挚爱的身上片刻,然后收敛思绪,开始思索这本日记中透露出来的事情。

  在班扬送过来的这些资料中,有一些纸张上专门对摘抄的书籍做了一些介绍,其中就包括《卡拉卡克日记》。

  这本日记的内容是卡拉卡克在萨丁帝国度过的生命最后十年。他在堪萨斯城停留了大概三年,这三年间认识了一些流浪诗人,不过绝大多数都停留在酒肉朋友的层面。

  除却奥尔德思格什文。

  奥尔德思格什文在卡拉卡克日记中的形象以及描述,也为西列斯提供了许许多多的信息,以及,疑点。

  首先是,流浪诗人为什么注定死在异乡?为什么这是他们的……“命运”?

  西列斯对这一点耿耿于怀。

  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信仰李加迪亚的结果。

  但是,在奥尔德思与卡拉卡克的交谈之中,他们丝毫没有泄露出自己的信仰。

  相反,卡拉卡克在日记中的一些描述,给人一种感觉,即这种行为是奥尔德思家乡的习俗,包括他为挚爱下葬、扫墓的行动。

  ……所以他们真的来自那个传闻中的,受到李加迪亚庇护的部落吗?

  这事儿也很难考证。

  其次,就是奥尔德思的挚爱。西列斯并不怀疑奥尔德思的爱情。在他的情人死去之后,奥尔德思将其下葬,这同样也很正常。

  但是,如果西列斯已知的那两首诗歌真的就是奥尔德思所做的话,这就显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诗歌中如此频繁地提及坟墓、墓地、墓场?

  或许是因为奥尔德思始终思念自己已经逝去的爱人,或许那冰冷的坟墓就是生死相隔的绝望,或许……

  但是奥尔德思对于坟墓的描述是:空旷、遥远。这好像有点不太符合他的感情色彩。

  西列斯琢磨了一会儿,很难准确地形容出这种奇怪的感觉。

  在生命的尽头,他们甚至庄重地请人来抬棺材。正如卡拉卡克所说的那样,他们都已经如此穷困潦倒了,为什么还要维持着这种风俗与习惯?

  死在异乡、死在异乡……西列斯想,就好像,死亡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一样。

  ……可是,他们信仰的难道不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难道他们真正信仰的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

  西列斯摇了摇头,将念头转向最后一个疑点。

  卡拉卡克说,他是活下来的最后一只蚂蚁。

  卡拉卡克的家乡发生了什么?他遭逢变故,所以才离乡远行?

  从卡拉卡克的日记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经受过良好教育,甚至有几分文化底蕴的人,他的一些感慨,带着一种愤世嫉俗的、心灰意冷的意味。

  他经历过什么?

  他似乎就是萨丁帝国的人,他的家在堪萨斯城的东面……

  西列斯之所以在意这一点,就是因为,凯洛格曾经跟他说过,堪萨斯公国在康斯特公国遥远的西面。

  换言之,沉默纪时候,堪萨斯城的东面、卡拉卡克的家乡,不就是康斯特公国如今土地的过去面貌吗?

  卡拉卡克的日记怎么会最终传播到康斯特公国的首都?这本书又是在什么时候出版的?

  初代康斯特大公因功受封此地,那是在沉默纪的末尾。没几年,萨丁帝国就轰然倒塌,雾中纪就在每个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刻到来了。

  ……不,不对。西列斯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条曾经知道,但是又被漫不经心忽略过去的信息。

  布鲁尔达罗在向他描述家族档案的时候,提及了家族迁移至康斯特的始末。那正是雾中纪刚刚到来的时刻。

  他说,当时雾气消散,康斯特公国的土地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了其他国家的眼中,受到了围攻。

  沉默纪的时候,迷雾就已经出现在了费希尔世界中,并且逐渐蔓延、覆盖至不同的土地。即便如同萨丁帝国这样大一统的国家,境内的领土也偶尔会被迷雾覆盖,不得不放弃这样的领土。

  现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迷雾会出现。

  总之,倒推来说,按照布鲁尔的说法,曾经的康斯特公国的土地,起码有很大一部分,是被迷雾覆盖的。正因为这样,当迷雾消散的时候,康斯特公国才会猝不及防受到他国的攻击。

  两个挨在一起的国家,因为迷雾分隔了它们的版图,所以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既然这样……

  西列斯想,卡拉卡克的家乡,会不会就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迷雾?

  这是一个带着点臆测成分的推断。

  因为卡拉卡克的家乡在堪萨斯的东面,而同样位于堪萨斯东面的康斯特,曾经被迷雾覆盖,所以西列斯就推测,卡拉卡克家乡的遭遇,正是被迷雾覆盖。

  除却带有一丝探究和好奇的念头,西列斯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人们面对迷雾,似乎毫无反抗之力。

  迷雾一旦降临,就会像是一脚踩到蚂蚁窝上的小孩子,瞬间摧毁人类的家园与平静的生活。

  传闻,人类在迷雾中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而且,迷雾似乎也蕴藏着一种……令人“迷幻”的成分。

  进入迷雾的人,要么发疯、要么痴呆,并且这样的症状没有治疗的办法。

  ……如果卡拉卡克真的是从迷雾中逃出来的,那么他确实十分幸运。不过,如果他的家人与朋友都丧生其中,那么也说不好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

  西列斯叹息了一声。

  随后,他闭上眼睛,往后靠了靠。在一片黑暗中,他思索着这些信息所带来的帮助。对于论文来说,他目前收集的信息还非常不够。

  当然,也并非只是说他的论文选题,而是指他还没有去了解其他学者对于这方面的研究。这个后续可以慢慢跟进。

  而对于他本人来说,对于流浪诗人本身的研究,就已经让他产生了无穷的遐思。

  【知识 2。】

  一道提示响起在他的大脑之中。

  西列斯猛地睁开眼睛。

  加了两点?他不禁想。怎么会是两点?他以为一点才是正常的。

  他了解了流浪诗人相关的事情,也间接了解到当初萨丁帝国、堪萨斯城的一些情况,这算是增加了他的历史知识,算得上一点。

  另外一点呢?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想,难道他意外猜对了什么东西?

  他思索了片刻,感到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他需要从往日教会那儿,将《卡拉卡克日记》借阅出来,里面或许隐藏着不少的秘密。

  可惜他没能借助骰子的力量。

  不过,西列斯现在也有了一些领悟。他意识到,当他触发骰子的判定,也就是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大学教授的身份,想要触发判定的话,必须得是与启示者相关的内容。

  比如第一次触发判定,是发现了格伦菲尔的书店;上一次触发判定,是因为他在交易会上发现了人偶——但是他没能发现人偶背后的秘密,那需要的属性值似乎很高。

  但是显然,人偶十分精致、古朴。是时轨,只不过西列斯并不知道其对应的仪式是什么。

  从这个角度来说,面前的这本《卡拉卡克日记》只是抄本,本身并非时轨,自然不可能引发判定。

  西列斯略微有些遗憾地叹口气。

  随后,他花费了一点时间,给班扬写了一封回信,感谢他收集的这些资料,并且询问教会是否能够外借《卡拉卡克日记》。他打算明天去将这封信寄出。

  写完信,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十点多了。这些资料复杂而混乱,花费了他漫长的时间去整理和阅读,好在物有所值。

  时间不早了,明天上午西列斯另有打算。他便将一切都收拾好,然后起身去盥洗室洗漱,早早入睡。

  睡前他特地到窗边看了看,发现八月中旬的夜晚,天气已经变得凉爽,并且偶尔会刮起一阵大风。风吹拂过树梢,带来一阵沙沙声。

  周五上午,西列斯没有很早起床。他在大概八点的时候醒过来,赖了会床,然后才起来。

  他去食堂吃了顿早午饭,顺便将寄给班扬的信送到了马车行。在九点多的时候,他回到宿舍。路上,西列斯顺便收集了一把昨夜的大风吹拂下来的树叶。

  这些树叶正是他今天上午想要做的事情——练习【流动的风】。

  明天是周六,周六下午他要去历史学会。按照卡罗尔的说法,这一次会是外出的实践。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西列斯可以观摩一下启示者在外的一些习惯,了解一些注意事项。以往他从来不了解,这也是他在外不敢表现出自己启示者身份的原因。

  但是,这个外出的时间点带来的一个问题是,现在的拉米法城并不平静。如果他们都外出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西列斯的谨慎让他决定,提前做一些准备。

  而在他已知的几个仪式之中,唯一能够轻易收集到时轨的,就是【流动的风】了。他倒是希望从班扬骑士长那儿得到一块盾牌的碎片,但是他没什么理由向班扬开口,也不太好意思。

  所以,他就决定收集一些树叶,然后进行一次尝试。

  【流动的风】这个仪式,是复现出曾经一阵无伤大雅的风。通常来说都是微风,但是这事儿也得看树叶当初究竟遇到了怎样强度的风。

  西列斯服下了1%纯净度的魔药,仪式时间持续2个小时。他花费了一番功夫,尝试了不同的树叶——也就只有他这样可以看见蓝色光辉的人,才可能进行这样的尝试。

  他想要从中寻找到一片能够制造大风的树叶。

  其他的启示者在进行仪式的时候,本身的契合度就不够稳定,有高有低。比如【流动的风】这样的仪式,每一次进行的时候复现出来的风的强度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西列斯与他们不同。他可以稳定输出同样强度的风,唯一的差别就看他手中的树叶究竟是什么样的。

  所以西列斯凭借自己的(作弊)特性,尝试寻找一阵符合他心意的风。

  最后,他选中了其中一片。那是片嫩绿的、生机勃勃的树叶,那颜色的新鲜程度,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它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掉下去。

  而结果也差不多——西列斯在树叶的前方轻轻扇了扇,下一秒,一阵剧烈的强风猛地在室内吹拂了起来,刮得西列斯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这样强度的风,足可以在敌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迷了他的眼。

  ……西列斯没觉得偷袭有什么问题。成功的偷袭就是一次成功的攻击,这毫无问题。

  他将这片树叶小心地揣进兜里,想了想,又从树叶堆里挑选了其他的两片——稍微中等强度一点的树叶,可以当电风扇;以及比较强一点的,以防万一。

  这三片树叶——一号、二号、三号——就是他的防身物品了。

  其实他也想购买一些其他的防身物品,比如刀、比如枪。然而遗憾的是,刀这种东西他还知道在哪儿买,但是枪就实在是超出他的能力范畴了。

  即便加入了历史学会,他的身份也并非可以使用枪支的官方暴力机构成员。

  所以,他还是用小树叶吹吹风吧。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西列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明天的出行,有卡罗尔在,他不担心出什么大问题,但仍旧感到一种很难以形容的危险预感。他知道那与他在欧内斯廷交易会的经历有关。

  西城的地下帮派,看起来快要疯魔了。西列斯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忧虑。

  他叹了一口气,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拉米法大学主城堡,然后摇了摇头,不再想那些事情。他站起来,收拾好那些乱七八糟的树叶,扔进垃圾桶,然后将垃圾袋扎好。

  他带上其他出门需要的东西,离开了宿舍。

  他将垃圾扔掉街角的垃圾桶,然后去了主城堡四楼,将俱乐部学生名单交给了艾特利教授。

  艾特利教授清点了一下,然后确认说:“15人?”

  “是的。”西列斯说。

  艾特利教授没有多问,点了点头,便说:“可以了。”他想了想,又说,“你的两名助教的名额已经批下来了,我这边会和他们联系的。”

  “好的,谢谢您。”西列斯说,随后便与他告别。

  他去了一趟办公室,将批改过的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先放在这儿,免得宿舍里的小书房堆的东西太多。

  他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思索未来一段时间的安排。

  拉米法大学这边,课程、学徒、论文、俱乐部、社团。这些都已经走上正轨。后两者更是在九月份才会正式开始。

  副业方面,小说这事儿他指望从兰米尔那儿下手,但是也得等到游记的翻译完成、他的小说完稿;启示者的事儿……那就复杂多了。

  未来的一段时间,他在历史学会那儿会有固定的三场会面:格伦菲尔、学习小组、研究部。

  启示者的力量他不愿意放弃,但是这种神秘、强大并且也危险的力量,需要长时间的努力和研究。格伦菲尔是很好的老师。

  学习小组算得上是意外收获。西列斯原本以为他与这几位启示者只是点头之交,结果慢慢却发展出了友谊,并不仅仅是因为布鲁尔出事。

  西列斯对于历史学会的研究部同样十分感兴趣,他好奇他们正在研究的东西,但是他希望那边的事务不是非常繁忙,毕竟他现在已经十分忙碌了。

  此外还有卡贝尔教授的失踪、叛教者偷出的档案的下落、达罗家族的覆灭这三个谜团等待着他去探索。而他有一种预感,这些事儿都不是什么好解决的。

  这种种事情搅和在一起,让西列斯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异世界的愉快生活没有体验到,异世界的社畜人生倒是意外持续着。令人悲哀。

  时间来到十二点的时候,西列斯去食堂稍微吃了些东西,然后就去往了图书馆。他不知道阿方索卡莱尔什么时候会来,便决定提前到图书馆来等他。

  他与朗曼夫人打了声招呼:“下午好,朗曼夫人。”

  “下午好,诺埃尔教授。”朗曼夫人笑着说,“我听见不少孩子来图书馆的时候会说到你的名字。”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说:“为了什么?”

  “为了你布置的作业和书单。”朗曼夫人说,“孩子们听闻我认识你,还请求我为他们求情呢。你是位十分严厉的教授,是吗?”

  西列斯想了想,最后说:“我只是认为,他们应当在学业上更为认真一些。”

  “他们已经十分认真了。”朗曼夫人说,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可能对学业之外的事情更加认真。”

  西列斯失笑,只是摇了摇头。

  朗曼夫人说:“今天需要找什么书吗?”

  “不,我来等一个人。”西列斯说,“阿方索卡莱尔教授,您知道吗?”

  朗曼夫人露出轻微讶异的表情,下意识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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