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离开教堂的时候, 时间已近傍晚。

  初初坠下的落日晃晃悠悠地挂在天际的一角,昏黄的光芒让整个世界都显得格外荒芜。秋天傍晚的凉风吹拂着西列斯的面颊。他瞧见街道上的一些落叶被风卷起,随后漫无目的地散下。

  马车与人群从他的身旁穿梭而过;世界也是如此。

  西列斯乘坐上公共马车, 在沉默中回到了拉米法大学。他的心中满是困惑与不安, 想到了阿瑟顿广场边缘那名画家的画。阴沉沉的天空与精美的拉米法城建筑。

  他感到仿佛有无数双手伸向这个看似固若金汤的城市。

  ……不过生活还是要继续。

  西列斯在拉米法大学的食堂吃了顿饭,然后回到了宿舍。到二楼的时候, 洛伦佐打开门, 睡眼惺忪地与西列斯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 顿了顿, 说:“晚上好。”

  洛伦佐瞧了瞧窗外的天色, 露出一丝震惊的表情,嘟囔着说:“都已经这么晚了。”他朝西列斯挥了挥手,“那我去吃饭了, 正好明天休息……”

  “明天周一。”

  洛伦佐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列斯,然后倒退了两步:“哦,那我还是继续睡吧。”

  西列斯:“……”

  他无言以对,与洛伦佐告别, 然后回了三楼。

  日常的洗澡洗衣服之后, 他坐到书桌前, 将从往日教会带回来的两样物品拿了出来——班扬的盾牌碎片,以及《卡拉卡克的日记》抄本。

  短期来看,这块巴掌大的盾牌碎片,就如同格伦菲尔赠送给他的那枚胸针一样, 必定成为他随身携带的物品。

  好在这块金属装饰物整体只有巴掌大, 即便放在便服的口袋里也并不显得累赘。

  随着十月集市和神诞日的临近, 西列斯感到拉米法城正逐渐变得混乱与危险;人人都仿佛别有谋算。更不用说, 还有许许多多拥有神秘力量的人参与其中。

  西列斯伸手碰触着金属上的划痕与磕碰后产生的凹痕。那是战斗的痕迹。

  ……在这一瞬间,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半个月之前,最后的那一节入门课程,他们在那栋公寓楼里与欧内斯廷守卫的意外遭遇。

  在那名守卫开枪的时候,西列斯使用【流动的风】这个仪式,让风吹迷了他的眼睛,导致枪口偏转。

  但西列斯十分清楚,他当时还有另外一个选择——使用骰子进行一次判定。

  现在骰子的判定有三种使用办法。

  第一是他自己,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大学教授的身份。骰子会在他遭遇到超凡力量相关事件的时候,自动跳出判定,这是强制性的,并且西列斯也无法控制结果。

  第二是原先跑团剧情中的角色卡,比如班扬骑士长、切斯特医生等。当他们与西列斯进行对话的时候,骰子会进行强制判定。这个判定的结果同样是西列斯无法控制的。

  第三种情况,是西列斯从未尝试过的——主动对某人进行一次判定。

  他的心中始终萦绕着那种预感,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有了一种清晰的了悟。他意识到,在这种判定的情况下,他甚至可以控制骰子的点数。

  这种主动判定的结果,是可控的。

  越是毫无力量的普通人,西列斯能够控制的骰子点数就越多;越是掌握超凡力量的启示者或者旧神追随者,西列斯能够控制的范畴就越是少。

  就拿他们在那栋旧公寓楼里的遭遇来说,在枪手开枪的那一瞬间,西列斯可以对他的开枪行为进行一次判定,判定的属性也是由西列斯选择的。

  假如西列斯选择判定枪手的体质(这个属性中包含了视力,也就对应了子弹的精准度),其体质是30。

  在判定的过程中,西列斯的面前就仿佛会展开从0-100的全部数字。

  如果枪手是个完全没有任何超凡力量的普通人,那么西列斯可以从这么多数字中任意选一个。他可以轻松地让骰子投出超过30的点数,导致这一次的体质判定失败,进而让枪手的子弹无法命中目标。

  如果枪手是个启示者,那么这些数字中很多都是灰色的,他无法选择,只能从剩下的里面尽可能挑选对自己有利的。

  如果枪手是一个强大的启示者,那么这些数字可能就只留下十几个、几个,甚至唯一的那一个选择。

  ……尽管有缺陷、并非万能,但是这样的力量也已经足够强大了。

  西列斯心知肚明,当自己的力量增长,那么即便在面对强大的启示者的时候,可供选择的数字也会越来越多,他的面前会展开越来越多的命运轨迹。

  如此强大的力量。但是西列斯却使用了【流动的风】这个简简单单的仪式。

  西列斯微微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处——在意识到夹鼻眼镜会给鼻梁留下一道红印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个习惯。现在,这个动作能让他保持冷静。

  他不怎么愿意使用骰子的力量。一方面这种力量的来源不清不楚,让他感到警惕;另外一方面,这种力量本身及其使用方法,让西列斯感到了危险。

  他的确可以在那个时刻选择判定枪手的动作。那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确可以轻轻松松地让那一次开枪没法命中目标,甚至直接哑火。

  他甚至可以操控命运,投出一个大失败,导致枪支走火直接打死那个枪手……那都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过于强大的力量会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好像他真的可以操控人类乃至于这个世界的命运一样。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刚入门的启示者而已,一个普通人。

  西列斯从不认为自己“理应”操控他人的命运。他甚至清楚自己也是个普通人类,他担心自己沉浸于这样简单而强大的力量,他担心自己迷失其中,变得傲慢自负、目下无尘。

  所以,他宁愿使用【流动的风】这种难堪大任的平庸仪式。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西列斯也仍旧将这份力量铭记于心。他不愿意主动使用,但是如果真的碰上需要使用这份力量的时刻……

  那么西列斯也不会矫情到真的束手就擒。

  西列斯睁开眼睛,将班扬骑士长的馈赠放到一旁,然后戴上眼镜,打开了《卡拉卡克的日记》抄本。

  墨迹与纸张看起来都很新,似乎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刚刚抄写出来的。

  这是卡拉卡克这名流浪者的人生最后十年。他始终在萨丁帝国流浪,最后也死在流浪的途中,如同那些注定死在异乡的流浪诗人。

  在他的日记中,他在不同的城市停留,遇到不同的人:马戏团、乞丐、妓女、酒馆老板娘、小摊贩、港口搬运工、流浪诗人、商人、贵族的管家、仆人、马夫……

  整体来说,他的日记中描绘了不少萨丁帝国底层社会的风貌。如果让阿方索卡莱尔看见这样的资料,那他指不定能兴奋得满眼放光。

  不过对于西列斯来说,也就只是让他饶有兴致地读上那么几遍。

  他注意到了卡拉卡克日记中的某些要素。

  比如,在萨丁帝国的底层社会,人们对于神明的信仰带有一种朴素的、平常的“希望神明让我脱离苦海”的想法,却未必能有那么虔诚。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在口头上开神明们的玩笑。

  而这种态度,与萨丁帝国本身的风尚文化、沉默纪神明纷纷陨落、底层居民对神明的力量了解知之甚少等等原因分不开关系。但是起码,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种非常明显的趋势。

  大众文化层面上,神的要素已经越来越少,人们越发关注实际的日常生活。经济纠纷、家庭矛盾、日常工作、娱乐活动等等,这都慢慢取代了“赞颂神明”的地位。

  这反哺了沉默纪文学中的相关趋势。

  再比如,流浪诗人实际上并不是卡拉卡克长达十年的流浪时间中,唯一见到过的,神神秘秘的群体。

  在马戏团中,他遇到了一位自称可以看清星辰运行轨迹的女占星师;在小巷子里,他遇到了一家贩卖可以让人保持理智的酒水的小酒馆。

  在港口做临时工,帮忙搬运一些来自海上的货物的时候,他曾经遇到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海洋生物和古董,那都被某些特定的客户收走了。

  卡拉卡克在萨丁帝国的某个港口当了三个月的临时搬运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座城市的什么港口。他流浪的时候从未注意过城市,除非是一些有名的大城市。

  而他那一次抵达的港口,显然是个小城市中的小港口,日常的货物吞吐量并不是很大,卡拉卡克时常能休息。趁这个休息的时间,他就会写下一些在港口搬运货物时候的经历和想法。

  他抱怨着货物的沉重和奇怪气味,他抱怨着那些神神秘秘的客户的古怪要求,比如让他们在搬运的时候都得穿上厚重的衣服,不能直接接触到货物,也不能偷偷摸摸查看箱子里的货物究竟是什么。

  这事儿让卡拉卡克记得很清楚,主要还是因为有一个搬运工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真的看了箱子里的货物是什么。

  一开始这人还没什么异常,甚至得意洋洋地说他看到了,那是一种来自深海的奇怪生物。但是当天晚上,这人就疯了。

  西列斯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心中不由得生出寒意。他似乎隐隐明白了那些货物究竟是什么,但是又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来自海洋的货物?生物?

  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海洋有关的神明就是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硬要说的话,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也算得上搭边。

  但是,这两者似乎都与描述中的货物没什么关系。

  不过……西列斯想到,起码在康斯特公国,他似乎从未听到过与海洋有关的消息。似乎这是一个极度内陆的国家,与海洋隔得很远。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迷雾阻隔了康斯特公国对外探索的道路,让他们只能停留在原本的土地上,苟延残喘地发展着。

  西列斯不由得一叹。

  另外一个让西列斯比较在意的地方,就是关于卡拉卡克的家乡。

  正如西列斯曾经猜测的那样,卡拉卡克的家乡的确是被迷雾覆盖了。而他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在萨丁帝国的各地流浪。

  迷雾覆盖其家乡,实际上发生在卡拉卡克还年轻的时候。所以,在卡拉卡克生命最后十年的日记中,他没怎么提及这事儿,只是不断地说起两个元素。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不停地做噩梦,就像是一种奇怪的征兆。”“对于蚂蚁窝来说,即便是幼小的孩童,也可以轻易地毁灭。”

  噩梦。孩童。

  西列斯不由得微微一怔。

  此前他拿到的仅仅只是卡拉卡克与流浪诗人接触的那部分资料,其中只是提到了孩童和蚂蚁窝这个比喻。

  但是现在,当他真的拿到全部的内容,看到卡拉卡克提及噩梦与孩童这两个元素的时候,西列斯却猛地想到了画家利昂的手稿,和他的梦境。

  迷雾、海面。孤岛、人偶。星星、红泥。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抬头,望了望窗台上的木制人偶。他仍旧清楚地记得,在他也曾经梦到这个画面的第二个夜晚,他对于那个人偶的印象就是:一个小女孩。

  而卡拉卡克提及的噩梦……

  在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陨落之前,祂让整个世界的人类做了三天的噩梦。

  西列斯心中琢磨着,卡拉卡克的噩梦与阿卡玛拉的陨落有关系吗?如果有,那么在噩梦之后降临的迷雾与阿卡玛拉的陨落有什么关系?

  神明陨落会带来迷雾?还是相反,迷雾使得神明陨落,那是一种攻击神明的方式?

  如果迷雾和神明的陨落没什么关系,这两者的出现只是巧合,那么迷雾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不同地点?

  西列斯心中困惑不解。他想,或许他可以去查找一下阿卡玛拉确切的陨落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和卡拉卡克开始流浪的时间做个对比。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怀疑,他居然又一次遇到了可能与阿卡玛拉相关的事情,那今天晚上他会不会又梦到那个奇怪的场景?

  ……他衷心希望自己不要。

  即便格伦菲尔说那可能是神明的“纯粹力量”,甚至西列斯本人就有可能掌握那样的力量,但是他仍旧觉得,他现在对于神明的力量、启示者的力量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以西列斯的谨慎而言,他其实不太想现在去探索所谓的“神明的纯粹力量”。

  但是这事儿似乎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他的思绪短暂地走偏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专注于卡拉卡克的日记。

  他在心中估算着时间。

  流浪诗人出现在萨丁帝国,是沉默纪的第三百到四百年。而卡拉卡克差不多也就是沉默纪370年左右开始生命最后十年的流浪。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共同陪伴了彼此的最后时光。

  西列斯微微叹息一声,然后将这本日记合上。阅读这本日记带给了他意外的一些收获,比如,神明陨落似乎就若有若无地与迷雾扯上了关系。

  迷雾出现、神明陨落。这两件事情都发生在沉默纪。沉默纪的开端就是一位神明的陨落。

  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产生了一个问题。

  在已知的信息中,所有人都公认,神明全都陨落于沉默纪。这是一种被世人认可、形成了公共记忆的事情。

  如果有人问起,“沉默纪之前是否有神明陨落”,那么他可能得到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以及一句带着点情绪的回答,“可是谁都知道,神明是在沉默纪陨落的”。

  然而事实是,有不少神明都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销声匿迹,比如李加迪亚、比如露思米。并且,许多神明的陨落时间都是不确定的。

  祂们为什么会销声匿迹?又真的全部都在沉默纪陨落吗?为什么神明的陨落不会发生在阴影纪?

  西列斯想了片刻,又觉得自己这么空想并无意义。他可以去了解一下神秘的阴影纪的相关历史。他记得……凯洛格的专业就是阴影纪的历史。

  这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学生,之前就已经帮过西列斯不少忙。或许这次西列斯又得去请她帮忙了。

  西列斯这么想着。

  等他抬头,恍然从卡拉卡克的日记世界中脱离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十点多了。窗边寂静的夜色显示出一种寂寥枯冷的氛围。

  窗微微开着,偶尔刮进一阵凉风。西列斯摘了眼镜,起身去把窗户关拢,随后就收拾好东西,洗漱并且入睡了。

  令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做梦,更没有梦到那奇怪的迷雾中的海面。

  西列斯在床上卷着被子发了会儿呆,然后想,或许格伦菲尔说的第一种可能才是真实的?或许,他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且因为利昂手稿过度紧张了?

  不知道是因为欣慰还是因为失落,西列斯松了一口气。

  他早早地起床洗漱,生物钟一如既往地让他的起床时间稳定在早上七点。

  这是周一的清晨。周一他没有课,而且自从完成了历史学会的入门课程之后,周一下午他也没有安排了。这让他的空闲时间变得多了起来。

  西列斯在洗漱的时候想了想自己今天的安排。除开写小说、写论文、看学术杂志这些事情之外,他一时半会儿居然没想到什么自己能做的事情。

  隔了片刻,当他在书桌前翻看自己的草稿本的时候,他才突然想到昨天因为卡拉卡克的日记内容而产生的一个问题:阿卡玛拉的确切陨落时间。

  这不算太难找,西列斯认为图书馆中与沉默纪有关的历史专著必定会提及此事。

  于是,他去食堂吃了顿早饭,之后就直奔图书馆。

  他询问朗曼夫人沉默纪的历史专著,而朗曼夫人给他指了二楼的借阅区。西列斯在二楼,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中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梦境与虚幻之神,漂亮的彩虹泡泡,阿卡玛拉。祂陨落于沉默纪的356年,一个万物开始凋零的秋冬之交。”

  356年。西列斯怔怔地想。

  而卡拉卡克开始流浪,也正是356年的年底!

  西列斯隔着玻璃镜片,静默地注视着自己指尖碰触到的,那个小小的“356”。他想,这好像也说不上是什么大发现,但是却意外地令他感到震撼。

  如果阿卡玛拉真是陨落在卡拉卡克的家乡附近,而如同西列斯曾经想的那样,卡拉卡克的家乡离康斯特公国不远,甚至就在康斯特公国,那么……

  画家利昂为什么会在康斯特公国接触到阿卡玛拉的力量,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西列斯怔了片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实际上,他还是有许许多多未曾理解的谜团,但是他的确是发现了一些什么,并且有一条脉络,因为《卡拉卡克的日记》和利昂手稿,而隐隐地连接在一起。

  那些……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中的,故事与巧合;谜题与真相;选择与生死。

  “……哦,西列斯,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西列斯耳边响起。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感谢这个声音,感谢他将自己从那些混乱的、庞大的、复杂而诡秘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感到了一丝轻微的解脱。

  随后,他抬头望向来者,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布莱特教授。”

  矮壮的布莱特教授在西列斯的对面坐下来,看看周围,发现图书馆的二楼阅览室此刻并没有什么人,于是声音就不再像是说悄悄话一样轻微。

  他说:“上午好。你来找书?”

  西列斯没打算将自己找到的信息告知自己曾经的导师。布莱特教授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些危险,但是他从未追根究底,所以西列斯也不打算让他参与进这些危险的事情。

  所以,他只是说:“是的,为了我的论文。”

  “哦,我知道。”布莱特教授说,“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

  “你收集到他们足够多的作品了吗?”布莱特教授问,“需要我帮帮忙吗?”

  “收集了一部分,大概有几十首。我拜托了一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学生。”西列斯说,“现在最让我困扰的,反而是他们作品之外的东西。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文化,乃至于那个时代的萨丁帝国。

  “此外,因为我认为这些流浪诗人是李加迪亚的信徒,所以我还想要找到一些与李加迪亚有关的资料。”

  布莱特教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他也叹了一口气:“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里可能找不到那些你想要的资料。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有些人会莫名其妙地将我们正在研究的古籍带走,只留下抄本……有些连抄本都不会留下,特别是那些与神明相关的书籍。

  “所以,你想要找的资料,估计也就只能在这种大部头的学术专著上寻找了。”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指的就是西列斯面前这种厚重的书籍。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也不算意外。他想着自己是否可以从历史学会或者往日教会那边下手……再让班扬骑士长帮忙找找?

  他正想着,突然地,面前的布莱特教授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一脸矜傲的样子,等待着西列斯接话。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说:“您有渠道可以帮助我吗?”

  布莱特教授这才满意,他说:“你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学生,我当然会帮助你。我认识一位藏书家……等我找找他的名片。”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名片,然后从中找出一张,递给西列斯。

  他说:“丹顿卡尔弗利教授。一位慷慨的藏书家。有空的话,你随时可以去拜访他,他是位已经退休的教授,天天都呆在家。我想他对你的论文选题也会十分感兴趣。”

  西列斯接过名片,十分真诚地向布莱特教授道谢。

  布莱特教授摆了摆手,说:“我很看好你这篇论文。如果真的能证明那群流浪诗人的确是李加迪亚的信徒,那么你这篇论文说不定能出名。”

  他嘟嘟囔囔地说。

  随后,他又认真地补充说:“所以,在写完论文,选择投稿的期刊的时候,可以试试更好的期刊。不要妄自菲薄,起码也得是你那篇毕业论文的‘优秀’级。”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我会的,教授。”

  布莱特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我得走了,上午还有课,来图书馆借一本参考书。正好和你说了丹顿的事情……”

  他像是在提醒自己别忘事一样,挨个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口气,与西列斯道别。

  西列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然后垂眸看向布莱特教授递给他的这张名片。他的心中想了想这一周未来的安排……

  于是他也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今天就得去拜访丹顿卡尔弗利了,不然谁知道他能将这事儿拖到什么时候。

  西列斯便将那本书还回去,然后离开了图书馆。

  他注意了一下卡尔弗利的住址,那是拉米法城的北郊,恐怕是一栋独立的大宅,光是赶过去就要一两个小时。

  于是西列斯也不着急。他慢悠悠地回宿舍收拾了一下东西,写了点小说,换了身正式点的衣服,然后去校外吃了顿午饭,顺便买了份礼物,接着才搭乘一辆出租马车,颠簸着前往北郊。

  大概在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他远远看见林间的树梢遮掩处显露出一栋房屋的一角。正如他想象的那样,那是一栋坐落在郊野树林之中的宅邸,漂亮而优雅地藏身于自然野趣之中。

  马车在宅邸门前的车道上停了下来,西列斯付了车费,然后独自走上前。宅邸的管家已经注意到了来访的客人,殷勤地询问西列斯的来意。

  西列斯递出名片,提及了布莱特教授的姓名,以及自己的名字、来意等等。

  拉米法大学教授的身份是个十分体面的职业,所以管家很快就将西列斯迎进了门,然后请他稍微等等,自己去找卡尔弗利教授。

  趁这段时间,西列斯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屋。这是栋三层的宅邸,外部的墙体是白色,内部则大量使用棕色,历史悠久并且保养良好。丹顿卡尔弗利必定是个有钱人,说不定还是个贵族后代。

  他上了年纪,独居在荒僻的远郊,但是却欢迎访客。西列斯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形象。

  隔了片刻,管家又一次出现,邀请西列斯去往三楼的书房,卡尔弗利教授就在那儿等待他。

  西列斯独自走上打磨光滑的地板。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他觉得这栋宅邸中似乎根本没什么人。他在心中再一次回顾了一下来访的意图,然后推门走进了三楼的书房。

  他瞧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说不上有多虚弱但的确已经苍老的身影。丹顿卡尔弗利教授看起来七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棕灰色的格子毛衣,膝盖上搭着一块毯子。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下午好,年轻的客人。”

  “下午好,卡尔弗利教授。”西列斯说,“我带了份茶叶给您,希望您会喜欢。”

  “哦,那很好。我现在喜欢这种饮品。”卡尔弗利说,“请坐。听说您想找本书?”

  “是的。”西列斯点头,然后坐到了卡尔弗利的对面。

  他想了想,说:“我最近正在撰写一篇关于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的论文,我认为这批流浪诗人很有可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所以我在寻找与这些流浪诗人以及李加迪亚相关的资料。”

  他说完这段话之后,卡尔弗利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说:“李加迪亚?”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

  卡尔弗利看起来思索了片刻,然后推动着轮椅往书架那边走。西列斯起身想要帮忙,但是卡尔弗利却说:“哦,请坐、请坐。我自己来。”

  西列斯便站在那儿,等待着卡尔弗利找到相关的资料。

  趁这个机会,他顺便看了看书房——不得不承认,卡尔弗利藏书家的名声并非信口胡言。这宽阔的书房里起码有十来个书架,所有书架上都放满了书籍。

  书房里充满了一种墨水和纸张的气味。刚刚卡尔弗利就坐在书桌后,再往后是半圆的弧形玻璃。窗外,西列斯瞧见开阔的绿色与初秋的棕红。

  西列斯隐隐听见书房的尽头传来一阵交谈的声音,但是他没能听清。这是个占据了宽阔面积的房间,尽头处更是直接被书架挡得严严实实。

  隔了片刻,卡尔弗利回来了,他的膝盖上放了两本书。等他将轮椅推到西列斯的面前的时候,他将那两本书递给了他。

  西列斯伸手接过,下意识看了看,发现一本书名为《旅途之上》,像是本游记;另外一本名为《诗人的命运》,粗略一看像是传记。

  两本书的扉页上都贴上了写着丹顿卡尔弗利这个名字的藏书票。

  卡尔弗利说:“最符合你的要求的,恐怕就是这两本书。”

  “谢谢,您真是太慷慨了。”西列斯不由得说。

  卡尔弗利微笑起来,他坐回了书桌后面,然后说:“不过,我借出这两本书也是有要求的。你知道什么罕见的书籍吗?”

  罕见的书籍?

  西列斯微微一怔。

  “看来在你来之前,我的老朋友没有跟你说清楚我这儿的规则。”卡尔弗利笑了起来,并不算开朗的笑,但显得十分温和,“任何向我借书的人,需要说一些罕见的书籍名称做交换。

  “当然,我不会向你索要书籍,也不会要求你说过的书籍我都未曾阅读过。但是……你知道,一名合格的藏书家需要有些规矩。”

  西列斯点头,说:“即便如此,您也已经非常慷慨了。”他想了想,便说了两个书名,“《卡拉卡克的日记:一群被遗忘的人和他们生命的尽头》,以及,《帝国上空的阴影:被驱使的皇帝与贵族》。”

  一本是西列斯从往日教会那儿借来的,一本是卡罗尔送他的毕业礼物。以原身记忆中的阅读量,他也未曾读过这两本书,恐怕应该称得上罕见。

  卡尔弗利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隔了片刻,他迫不及待地说:“后一本我的确阅读过,不过前一本,我从未听说过。能问问,您是从哪儿得到的吗?”

  他的目光放射出渴求而贪婪的光,一下子就打破了那种优雅而温和的表象。不过西列斯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

  于是西列斯说:“我是从往日教会那儿借阅的,这与流浪诗人有关。”

  他大致讲了讲这本日记的内容。

  “往日教会。”卡尔弗利陷入了沉思之中,隔了片刻,他喃喃说,“或许我能找找某个老朋友。”

  “如果您需要……”

  西列斯想讲明自己手上就有一份抄本。

  “哦不,年轻的客人,诺埃尔教授。”卡尔弗利笑了起来,“我喜欢这种寻找书籍的过程。现在,寻找带来的乐趣更甚于阅读书籍本身。这恐怕是一个收藏家必备的品质。

  “况且,我可不会轻易消耗与您之间的交情,我还指望您告诉我更多我没能听说过的书籍。”

  西列斯也轻轻笑了一下。

  他想,那或许很多。比如《德布利斯夫人和情人的十三封信》,他相信卡尔弗利不可能听说过。但是,他也不可能真的说这本书。

  因为得知了自己未曾阅读过的一本书籍,所以卡尔弗利显得十分兴奋和激动。他邀请西列斯一同去他的藏书室参观。

  西列斯这才明白,书房里的藏书不过是九牛一毛,都是卡尔弗利最为珍爱的书籍,所以才会特地放在书房里。

  而藏书室则位于地下室。那是一个极为宽阔的空间,摆放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在西列斯看来,这里比拉米法大学图书馆的藏书还要多一些。

  一些仆人的身影穿梭其中,手中捧着书籍,忙碌地整理和记录。

  西列斯突然明白了自己之前在书房里听见的那阵交谈声是从何而来的了。

  想必三楼的书房和地下藏书室有着直接联通的途径,所以卡尔弗利需要什么书的时候,可以直接让仆人们送上去。

  卡尔弗利向西列斯介绍着自己的藏书室,以及自己多年来收藏书籍的一些习惯。

  卡尔弗利教授是位颇为讲究的藏书家,每一本藏书的扉页,他都贴上了一张属于他的藏书票。不同时期收藏的书籍也拥有不同模样的藏书票。

  他为西列斯介绍着其中一些藏书票来历及其绘制者,对每一本书及其藏书票的来历都如数家珍。

  这样庞大的、繁琐的工程,却出现在他所收集的每一本书籍上。这更加衬托了卡尔弗利为这毕生钟爱事业所付出的精力之多与岁月之久。

  他有一种谦卑但隐含自矜的语气说,他的确算得上是拉米法城收藏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还未曾在康斯特公国内部找到任何一个比他家的藏书更多的藏书家。

  西列斯称赞着他的藏书量,并且好奇他是如何收集到这么多书的。

  “东城的书贩集市,那是我常去的地方。”卡尔弗利说,“还有一些其他的交易会。一些认识的书贩,他们也会为我保留一些罕见的书籍。

  “除此之外,我的老朋友们也会帮帮忙。当然了,我也会帮他们注意一下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是一个联合体。”

  西列斯恍然。

  他有些好奇卡尔弗利时常提及的老朋友了。那或许都是拉米法城中的名流人物?

  不过他没有追问这个方面的问题。他只是转而说:“我听闻有一些书籍会被城内的某些人带走,这是真的吗?拉米法大学图书馆对此颇有意见。”

  卡尔弗利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说:“如果只是自己收藏,那当然没什么问题。”

  西列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略微古怪的成分。

  显然,卡尔弗利收藏了一些不那么“普通”的书籍,并且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西列斯没想到自己随口提起的话题能戳中卡尔弗利的痛脚,他便说:“那自然。书籍总是十分珍贵的。”

  这话让卡尔弗利笑着点了点头,他坐在轮椅上,与西列斯共同望着他收集的庞大数量的书籍。

  片刻之后,他说:“有时候我感到我的生命就在于此。”他近乎呢喃地说,“我的性命、我的故事、我的过去、我的死亡……都将汇聚于此。”

  西列斯垂眸望着他,望见这个老人枯白的手指。

  他命不久矣。西列斯隐隐产生了这个预感。

  “……我命不久矣。”卡尔弗利叹息了一声,“而我没有子女、没有子侄。我也不希望这些书籍陪伴我进入坟墓。年轻的客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西列斯的到访似乎勾动了卡尔弗利的一些思绪。

  西列斯低声说:“因为文字是永存的。而我们却不是。”

  卡尔弗利微微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仰头望着西列斯。最后,他的声音颤抖着说:“是的。那些书籍,它们亘古永存,即便没有我,也是如此……”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西列斯听见他在呢喃着说些“生命”“价值”之类的话。

  西列斯想了想,又说:“不过,文字终究是人类书写出来的,不是吗?神明也会陨落,但是人类创造的作品却是永存的。”

  卡尔弗利沉默了许久,最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隔了片刻,他说:“你这样的说法,恐怕不怎么得到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喜欢。但是,私心里,我认为你说得对。”

  西列斯没有说什么。

  卡尔弗利又说:“好了,这两本书就送给你吧。算是你听了这么多抱怨的酬劳。”

  “这没什么。”西列斯说,“不过,还是谢谢您。”

  卡尔弗利笑了一声。

  西列斯又参观了这栋宅邸的不同楼层,并且欣赏了一下卡尔弗利的老朋友赠送给他的一些画作、雕像和其他的艺术品。

  卡尔弗利留他吃了一顿晚饭,并且让管家亲自将西列斯送回拉米法大学。他说十分欢迎西列斯以后再来拜访他。

  西列斯带着点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拉米法大学。

  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这个周一的夜晚,他又一次梦见了迷雾中的孤岛、人偶与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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