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骛和大臣们在正殿议事。

  扶容就抱着木托盘,坐在正殿门前的台阶上。

  就像之前他们在冷宫一样,秦骛和属下秘密议事,扶容抱着一篮豆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剥豆子,一边望风。

  现在不需要望风了,秦骛和大臣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议事了,扶容却还是坐在门口。

  扶容撑着头,望着远处,一动不动的。

  距离秦骛发动宫变没过去几天,先帝的尸首还停在宫里,就在远处的封乾殿里。

  不知道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屋顶上挂了白布,扶容总觉得,封乾殿比其他地方白一些。

  大臣们每日三趟去封乾殿吊唁。

  当然,秦骛是从来不过去的。秦骛一出生就被送进冷宫,他和先帝没有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厌恶至极。

  所以扶容也没有去过。

  扶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看过丧礼呢。

  他十六岁进宫。进宫之前,是家里不受宠的庶子,除了出去读书,其他时候,连家门都很少出;进宫之后,就一直和秦骛待在冷宫里。

  很多事情,他都没见过。

  扶容撑着头,忽然有些担心。

  他都没见过丧礼,要是他死了,也不知道殿下会不会给他办丧礼。

  如果是之前的扶容,他肯定坚信,殿下会给他办的。

  可是现在……

  殿下总是凶他,他开始动摇了。

  要是殿下不给他办,他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也见不到地府里的阿娘了?

  那也太糟糕了。

  找章老太医帮他办?

  可是章老太医都这么老了,还麻烦人家,太不好意思了。

  找章老太医的小徒弟帮他办?

  可是小徒弟今年才七岁啊!

  怎么办?怎么办?

  扶容已经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着急了。

  这时,扶容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臣等告退。”

  扶容回过神,回头看去,只见正殿里,大臣们已经站起来了,正朝主位上的秦骛行礼。

  行过礼,他们便后退着离开正殿。

  扶容也连忙站起来,退到旁边站好。

  秦骛的臣子们都认识他,要走了,也会跟他说一声。

  “扶公子,回见。”

  扶容点点头:“回见。”

  只是……

  林公子经过他面前的时候,扶容低下头,不知道他想不想和自己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他说话。

  林公子让殿下罚他,他还有点生气呢。

  墨蓝色的衣摆从他眼前划过,在他面前停住。

  林公子清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扶容。”

  扶容抬起头:“林公子。”

  林意修看着他,似乎是叹了口气:“你……”

  扶容看着他:“嗯?”

  林意修压低声音问:“你真的……是陛下的男宠?”

  先前扶容来给他送信,他只当扶容和他一样,是个臣子。

  可是后来……他都看见了,他和陛下的关系。

  可是扶容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确实很喜欢殿下,也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他既和殿下同睡一张床,又帮殿下送过信、开过宫门。

  他是男宠,可他又尽着臣子的本分。

  他是臣子,可他又爬上了殿下的床榻。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林意修顿了一下,正色道:“依你的品性,大可不必做出装病邀宠那种下三滥的事情,下次不要做了。”

  扶容看着他,想了想,鼓起勇气对他说:“林公子,如果我说……我没有撒谎骗人,你会相信吗?我只是睡着了,睡得有点沉,没有听见他们喊我,他们就说我生病……”

  扶容说着说着,自己也不太相信,愈发低了头,声音也越来越小:“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我真的只是睡着了……”

  这时,他的头顶传来轻轻的一声“会”。

  扶容惊讶地抬起头,正好看见林意修点了点头:“我会相信。”

  这下扶容开心了。

  扶容朝他露出笑容:“林公子,谢谢你。”

  但是,扶容的笑容又慢慢地消失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又问:“那林公子为什么让殿下教训我?”

  林意修正色道:“我不希望你走错了路。”

  “原来如此。”

  扶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露出来,殿中就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

  “扶容。”

  扶容转过头,看见秦骛坐在殿中,手按在桌案上,叩了两下。

  “你想和林大人回家吗?来求朕,朕让你跟他回去。”

  扶容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奴不想和林大人回家。”

  他后退半步,和林意修拉开距离,向他行礼:“林公子慢走。”

  林意修看着扶容,再回头朝正殿作揖,也退走了:“臣告退。”

  等林意修走下台阶,扶容才抬起头。

  他抱着木托盘,走进正殿,把大人们喝过的茶盏收走。

  秦骛就坐在主位上,冷眼看着他在桌案前穿梭。

  扶容收拾到林意修坐过的位置时,忽然发现,坐垫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小穗子。

  应该是林意修佩在官服上的,不小心落下了。

  扶容伸出手,手指才碰到穗子,身后传来哐的一声响。

  扶容回头,看见秦骛站了起来,撞歪了桌案。

  他铁青着脸,拂袖离开。

  扶容捡起穗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轻声道:“陛下慢走……”

  秦骛一听这话,又停下了脚步,扭头走回来。

  扶容下意识把手里的穗子交出去:“这应该是林公子的东西,下次陛下召见林公子的时候,把这个还给他吧。”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起穗子。

  扶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秦骛随手一扬,就把穗子丢出去了。

  扶容愣了一下:“诶?”

  秦骛捻了捻他的衣袖,在他的衣袖上擦擦手指,淡淡道:“朕又不是跑腿的小太监,要还你自己去还,不还干脆丢了。林家要几百几千个穗子没有,要你巴巴地送回去一个?”

  扶容想了想,还是小跑上前,把穗子给捡起来了。

  秦骛面色一沉,语气也沉了下去:“人还没走远,还不快去追?”

  扶容看着秦骛,点点头:“好。”

  扶容捧着穗子,小跑着就出去了,临走时,还没忘记嘱咐其他的小太监,把正殿里的茶盏收拾一下。

  小太监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哐的一声巨响。

  秦骛冷着脸,一脚踹翻了林意修坐过的桌案,茶盏碎了一地。

  这下好了,这下不用收拾茶盏了,改收拾茶盏碎片了。

  *

  扶容跟着秦骛,搬来养居殿还没几天。

  对宫里的路还不是很熟。

  他走出养居殿,扭头看看四周。

  扶容朝宫门的方向走,走了没两步,忽然想起,现在是正午。

  正午时分,大臣们都要去封乾殿吊唁先帝,林公子应该也去了。

  于是扶容调转方向,改去封乾殿。

  顺便还能看看别人的丧礼是怎么办的。

  扶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聪明了一回。

  扶容来到封乾殿附近,踮着脚,在宫门外面张望。

  气氛凝重严肃,先帝的棺椁停在殿中,大臣们都在外面吊唁。

  其实按照规矩,大臣们是不必一日三趟过来的。

  只是秦骛怕他们背地里不安分,所以特意给他们找点事情做,让他们忙起来。

  但是秦骛又吝啬,不想花钱管饭,就让大臣们自己在家吃了饭再过来,大臣们每日赶来赶去,叫苦不迭,哪里还有力气做其他事情?

  扶容瞧了瞧,看见庭院里挂着黑白两色的布,有棺椁,有火盆,还有灵幡纸钱。

  扶容想,要是他办丧礼,一定不要这么多东西。

  这么多布,留着缝衣裳、缝被子多好,能管他一辈子的衣裳了,在冷宫里的时候也就不用挨冻了。

  棺椁也是,劈了当柴烧,冬天就不冷了。

  火盆倒是不错,可以有一个。

  灵幡纸钱……他还看不太清楚,如果能凑近看看就好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扶容?”

  扶容抬起头,看见林意修正朝自己走来。

  “林公子。”扶容把小穗子拿出来,“这个是你的吗?”

  林意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挂着的玉佩,果然掉了一个穗子:“是我的,多谢你。”

  “不客气。”

  扶容把东西还给他。

  林意修想了想,把他带到一边,低声问他:“你想入仕吗?”

  扶容微微瞪圆眼睛,疑惑地问:“什么?”

  “你想做官吗?还是你想留在后宫?”

  “我?”扶容指了指自己,“可是我不会念书,也不会骑马。”

  林意修正色道:“可你也是陛下登基的功臣。”

  扶容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功臣。

  林意修继续道:“你和我一样。”

  扶容连忙摇摇头:“林公子和我不一样。”

  林意修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认真:“是一样的。”

  他正色道:“陛下初登基,现在忙着稳定军心,料理藩王,等稳定下来,就会大封功臣。扶容,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了,总不能一直留在宫里,做……”

  做卑贱的奴婢或者男宠。

  林意修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扶容仔细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林公子。”

  在冷宫的时候,他只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现在殿下如愿登基,他好像也没有找其他事情来做。

  如果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做一个小吏,或者在宫里做一些事情,听起来也不错。

  林意修又叮嘱了他两句,便和同僚一起离开了。

  扶容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有点羡慕。

  同样是穿蓝衣,林公子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他就是灰扑扑的小太监。

  扶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真的和林公子一样……

  他不是想替代林公子,也不是想和林公子攀比。毕竟光风霁月的林公子,让人完全嫉妒不起来。

  他只是想和林公子走在一起,就和他的那些同僚一样。

  真好。

  *

  扶容回到养居殿的时候,小太监们已经把秦骛砸烂的碎瓷片收拾好了。

  正殿里正在传午膳。

  秦骛依旧坐在主位上,宫人们各自捧着托盘,将精细的饭菜摆好。

  扶容提着衣摆,跑上台阶。

  秦骛盘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膝盖上,不怒自威。

  宫人们都有些紧张,愈发弯了腰。

  扶容跑到台阶上,也放慢了脚步:“陛下。”

  秦骛没有看他,瞧着面前的菜色,拣起筷子,随手拨了两下,又啪的一声把筷子放下,才淡淡道:“朕还以为,你跟着姓林的回家去了。”

  秦骛稍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你脸红什么?”

  扶容是一路小跑过去,又小跑回来的,自然有点脸红,眼睛也亮亮的。

  但是一听见秦骛的话,他脸上的血色便淡了一些。

  扶容小声解释:“我赶着回来见陛下,所以跑得有点急。”

  秦骛又不再看他,挥退宫人。

  宫人们依次退走,扶容站在原地,回头看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他们一起下去。

  这时,秦骛又冷声道:“过来。笨得要死,说一句动一次。”

  案上摆了两副碗筷。

  扶容走上前,在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然后在秦骛身边坐下,捧起碗筷。

  养居殿的饭菜比冷宫的好多了,热腾腾的,还有肉。

  扶容很喜欢,吃得很开心。

  秦骛瞧了他一眼,又道:“你要是跟姓林的回去,只怕他喂不饱你。”

  扶容捧着碗,抬起头,小声说:“陛下,我不会跟林公子回去的。”他小小声地补了一句:“你不用一直说。”

  秦骛捏了捏筷子,额角青筋跳了一下:“明日就把你打包送过去。”

  扶容想了想,认真地说:“殿下不可以把我随便送人。”

  他喊的是“殿下”,不是“陛下”,秦骛只当他还没有改过来,又说错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可以,我想把你送给谁,就送给谁。”秦骛又问,“你在哪儿见的他?”

  扶容垂了垂眼睛,轻声回答:“在封乾殿门口。”

  秦骛冷哼一声:“难怪一股香灰味。”

  用过午膳,宫人们把碗碟撤下去,秦骛回书房批折子,扶容跟在他身后。

  秦骛批折子,扶容就坐在旁边,帮他研墨。

  扶容撑着头,心里想着在封乾殿见过的灵幡纸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忽然,秦骛用笔杆打了一下扶容的手背:“你又发什么呆?”

  扶容还没回过神,下意识应道:“纸钱。”

  秦骛皱眉:“什么?”

  扶容回过神,连忙解释道:“在封乾殿见到了,我没见过,所以多看了两眼。”

  秦骛笑了一声:“什么都爱看。”

  扶容低下头,继续研墨。

  秦骛丢开一封折子,啪的一声响:“别添这么多水,你当我们还在冷宫?一块墨都用不起?”

  “是。”扶容应了一声,把舀水的小勺子放下。

  秦骛的声音从扶容头顶传来:“这么爱看纸钱,下午我带你去看。”

  扶容疑惑地抬起头。

  *

  傍晚时分。

  按照秦骛规定的每日三次吊唁,大臣们穿着素服,陆续进宫,来到封乾殿,跪拜叩首。

  先帝的棺椁停在前殿,殿门大开,官员们在殿前空地跪拜。

  礼官唱和,官员哭嚎。

  后殿里,秦骛抱着扶容,托着他的腿,贴在他耳边,在一片吵闹声中,低声向他介绍:“那位是李大人,户部尚书,今年七十七。”

  “那位是张大人,比李大人年轻一点,六十七。”

  “还有更年轻的,陈大人,五十七。”

  “你挑一个,把你送给他们。”

  扶容整个人都挂在秦骛身上,双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红着眼睛,用力摇了摇头。

  “不喜欢?”秦骛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又来了。”

  他继续介绍:“吴大人,六十四……”

  扶容抖得厉害,把脸埋进他怀里,仍是摇头。

  秦骛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让他把头抬起来。

  秦骛问他:“我想把你送给谁,就把你送给谁,对不对?”

  扶容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秦骛正色道:“说话。”

  扶容轻轻地点点头:“……对。”

  秦骛满意了,捏捏他的后颈,像捏住小动物的后颈,就捏住了他的命脉。

  扶容不自觉缩了缩脖子,闭上眼睛。

  “乖点。”

  前殿和后殿只隔着一扇门,封乾殿许久没用,秦骛不太把先帝放在心上,也没有让人重新整修。

  相隔的门是坏的,关不上,风一吹就吱嘎吱嘎地响,把前殿的声音送到后殿。

  礼官的声音,官员们跪拜的声音,在后殿听得很清楚。

  倏而狂风大作,吹得殿中灵幡哗哗作响,纸钱漫天飞舞,诡异至极。

  扶容闭着眼睛,咬着牙也忍不住发抖,怕极了的模样。

  秦骛拧着眉,拍拍他:“你怕什么?带你过来看纸钱,你怎么不看?”

  扶容把脸埋在他怀里:“不看了……”

  秦骛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噢,你怕鬼。”

  扶容很相信鬼神之说。

  正巧这时,外面的礼官又唱和起来:“诩兰台校书郎,林意修,到。”

  秦骛面色蓦地一沉,抱着扶容,让他转了个方向,对着外面:“你的林大人来了,你还不快选他?”

  扶容下意识朝外面看去,正好看见林意修。

  他正好在外面,还穿着上午见面时穿的墨蓝色官服,和同僚一起。

  俯首叩拜,不卑不亢。

  扶容有些失神,恍惚间,隔着破损的门扇,林意修好像和他对上了目光。

  其实他们离得很远,一个在后殿,一个在殿外,绝对是看不见的。

  但扶容还是不自觉抬了抬手,想要挡住自己的脸。

  忽然,秦骛让他回过神。

  秦骛低声道:“先帝的尸体还在这里,你在这里做这种事情,不怕他晚上来缠着你?”

  扶容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解释:“不是我……是殿下……”

  秦骛神色不改,坦坦荡荡:“我又不怕,是你怕鬼。”

  扶容下意识就要从秦骛怀里跳下去:“那……那我要走……”

  秦骛把他拽回来,皱了一下眉头,平复心情,低头看看他:“你就这样出去?”

  扶容拢了一下衣裳:“那……”

  秦骛问他:“先帝是什么东西?”

  扶容摇摇头,他不知道啊,先帝是什么东西?

  秦骛继续问他:“现在谁是皇帝?”

  扶容抬起头:“陛下……”

  秦骛最后问他:“是谁一刀砍死了先帝?”

  扶容抿了抿唇角,怯怯地看着他:“是你……”

  秦骛正色道:“你要真怕被鬼缠上,还不赶紧缠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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