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仪岛修建龙王庙已有大半年了, 期间无论是曲不询还是沈如晚都有不少机会进去参观,但巧与不巧,他们谁也没真正踏入其中看过。

  “这可能就是一种别样意义的同行相轻。”曲不询踏过龙王庙高高的门槛, 似模似样地信口就来, “因为修仙者实质上拥有比拟于凡人传说中神仙的力量, 所以对于凡人所敬畏的虚无缥缈的神灵不屑一顾,哪怕个人的实力并不能支持修士做到传说中神灵所能做到的事。”

  天南地北的凡人神话传说总是相似, 动辄是灭世天灾、开天辟地, 转眼又是打落天宫、孝感天地,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是如出一辙的祈愿。

  沈如晚站在龙王庙雕花的立柱前。

  “你知道有一种偏门的修士叫做意修吗?”她随口说, “他们以幻想和故事为道法,对于他们自己想象出来的事物,只要他们自己真的相信存在, 所思便能成真。这是一种入门难、精进更难, 但极其强大的修行法,靠的不是资质和勤勉, 而是虚无缥缈的缘份和天赋,所以神州修士众多, 意修却极少。”

  曲不询高高挑起眉毛。

  这是沈如晚消遣时在偏门典籍里看到的。

  “有时我听见凡人的传说就会想, 这会不会是意修的杰作?”她若有所思,“每一个基于自然和现实的传说,是先有故事,还是先有事实?”

  但事实证明,神州意修的数量确实不辜负修行的难度,沈如晚这些年听到的绝大多数传说都千篇一律, 印证了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同样的愿景——无非就是功名利禄、风调雨顺、平安康健。

  光是类似邬仙湖和龙王的传说, 她就听过不下三个。

  “这故事里唯一有点新意的就是说东仪岛是水底龙宫的入口。”她点评。

  曲不询脸微微朝着她侧过来, 默不作声地听她说到这里,忽而一顿,“你说东仪岛是水底龙宫的入口?”

  沈如晚偏过头。

  “对,是有这么个传说。”她微微颔首。

  曲不询缓缓转过来看她。

  “我在东仪岛这些天,和很多人聊过天,把邬仙湖的传说翻来覆去听了无数个大同小异的版本。”他慢慢地说,“我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过这一点。”

  沈如晚微微挑眉。

  她短暂地回想了片刻,其实这部分也不是她之前就听说的,而是昨天章清昱提起的,只是那时她把关注点放在了章清昱生父的师父可能就是华胥先生上,而忽略了章清昱所提及的传说部分。

  现在再回想,既然章清昱生父的师父可能是华胥先生,那么他酒醉时提及的东仪岛的传说,很有可能就是从华胥先生那里听来的,也是追溯华胥先生在东仪岛上洞府的重要线索。

  她蹙着眉回忆当时章清昱说的话。

  章清昱说,邬仙湖真的有龙的踪迹,邬仙湖的传说也大体都是真的,东仪岛就是水底龙宫的入口,风水极佳,若有什么法事,在岛上便极容易成功。

  曲不询扬着半边眉毛。

  “就这邬仙湖,能藏真龙?”他怀疑,“要真是有龙,上个月咱俩早该发现了。”

  这也是沈如晚的疑惑。

  真龙没有,看上去像水底龙宫的建筑也没有,湖底只有泥沙,和一只鲢鱼妖,让人想信这离谱的传说也信不下去,反而是越想越觉得试图相信的自己太傻。

  倒是曲不询思忖片刻。

  “前半段姑且不提,后半段说东仪岛是水底龙宫的入口,风水极佳,利于法事——”他沉声说到这里,顿住,竟就站在那里,拧着剑眉沉思不语。

  沈如晚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

  她难得见曲不询这般正经思索些什么的模样,往日他纵然不是整日吊儿郎当,也总是一副懒散不羁、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可只有直直望向他眼底,才会发觉他满眼沉凝冷郁,在无谓无惧下,还藏着更深更沉的东西。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也许当真是长孙师兄的朋友。

  那种从第一眼起便若隐若现的熟悉感,大概也从来都是由来有因,能成为朋友,彼此之间自然是有相似之处的。

  这念头自然而然地出现,她既觉释怀,可又莫名怅惘。

  或许,她从来没认真想过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找一个确切的理由,她也并不希望有这样有理有据的理由存在,仿佛把一切剖析得清清楚楚就会失去些虚无缥缈的希冀。

  她心里空落落的。

  曲不询在她身侧抬起头。

  “找到了。”他忽而开口,声音沉冷,“邬仙湖灵脉源头,果然在这里奔流会聚。”

  沈如晚微感恍惚,回神看他。

  “灵脉源头?”她微怔,很快便反应过来,一顿,神识也向下探去,“在这座山底下?”

  神识无形无相,是唯一可以无视任意五行阻碍的存在,无论是在空中、水中、土中,速度、准度和距离都不受影响,只有一些特殊的灵材能隔绝神识。

  相较于神识来说,灵气跨越阻碍的能力就差远了,会受到房屋、山川的阻隔和影响,流向发生各种改变,从而发生风水改易。

  准确来说,邬仙湖的灵脉源头并没有那么精准地藏在这座山底下,而是在整个东仪岛之下。但在东仪岛大刀阔斧地移山开渠下,这座山连同龙王庙,成了沟通千顷邬仙湖八方灵脉的唯一汇聚点。

  先前沈如晚和曲不询没有发现,只不过是最近邬仙湖风平浪静,八方灵脉也平稳涌流,并未同时涌向东仪岛,除了灵气更浓郁些外,并不特别。

  可一时风平浪静,不代表永远风平浪静。

  一旦湖水汹涌、波澜狂起,八方灵脉都涌向这里,这小小一座龙王庙,又岂能承得住千顷灵脉汹涌?

  到时庙宇摧垮、山峦崩毁,灵气狂澜奔涌,必然会一往无前地奔向东仪岛聚居的村落。

  东仪岛上上下下俱是凡胎肉身,屋舍也都是寻常建筑,能抵得住灵脉一汇吗?

  无需再多言,这不是“无意为之”能办成的事,无论是谁想要实现,都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筹谋,差一点都不行。

  鸦道长费尽心力在东仪岛上建这么一座龙王庙,绝不是无心之举。

  不过……

  面甜心苦、图谋不轨的修士异人沈如晚也见过不少,可阵仗手笔这么大的,连沈如晚也是第一次见。

  很难想象,能说动岛民办成这一“壮举”的,竟然只是个还没引气入体、连阵法都没学通的异人。

  “只说他很会折腾,倒是我小瞧他了。”沈如晚想起之前对章清昱说过的话,沉吟了半晌,说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他确实是一位在歪门邪道上别有天赋的高手,真的有可能覆灭东仪岛。”

  鸦道长也是有点真本事的。

  明明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忽然来这么一句,倒像是一种别样诡异的笑话。

  曲不询偏头看她,唇角竟不由升起笑意,忍俊不禁。

  “沈如晚,”他越想越觉好笑,摇着头看她,“你这人真是……”

  明明看起来冷漠疏淡,让人对着她不由思虑拘束,可有时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有种冰冷的促狭,但凡心肠柔软些、不忍见刻薄的人都难能体会。

  但若是有谁凭她冰冷又略带刻薄的促狭就断定她内心冷漠不仁,那又错得离谱。

  沈如晚横了他一眼。

  要么不说,要么说完,就这么开口了又只说一半,真是讨人嫌。

  “真是什么?”她非要追问。

  曲不询可不敢直说。

  说了她又要恼了。

  “真是一语中的。”他肯定地说。

  沈如晚想也知道他说的和想的不是同一句。

  她轻飘飘笑了一声,不再问。

  曲不询摸了摸鼻子。

  他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开口,“猜猜,让鸦道长处心积虑的东西到底藏在哪,要他用这么大的手笔去取?”

  若是藏在岛上某一地点,大可直接去取,小小东仪岛俱是凡人,根本没人能阻拦鸦道长取走他想要的东西,甚至他无声无息取走后岛民都不知道。

  除非,他没法直接拿走他想要的东西。

  那潜在的可能就太多了,光是以沈如晚的经验,就能说出好些,比如藏在东仪岛下、地脉之间,必须让灵脉汇涌才能伺机进入;又或者是藏在某个玄奇洞府,必须要以强大灵力方能使之显现踪迹……没亲眼见证过,给出的猜测都不准确。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鸦道长并不在乎东仪岛上这么多条人命。

  “既然他这么有把握,那就等等看好了。”沈如晚垂眸,淡淡地说,“就等到八方灵脉汇涌龙王庙的那天,一切自见分晓。”

  曲不询偏头望向她。

  话是这么说,可沈如晚提出这样的主意,只怕或多或少也是想把鸦道长的真面目揭晓,护住东仪岛。

  只是沈如晚不屑口舌,也根本没耐心费尽心思说服章家又或是岛民,索性一劳永逸。

  她这人,说的少,做的却多。好事是做了,可半点也不在乎旁人领不领情、感不感激,若去谢她,她还要说你是自作多情。

  也得亏她实力强大,万事不靠他人,否则这样的脾气,只怕是常常要吃亏。

  当年连邵元康都说“梅雪根骨、玲珑心思、很会做人”的师妹,究竟是怎么慢慢炼成这般冷硬带刺的脾气,经年后,判若两人。

  “你若不想和章家人打交道,这事便交给我也不妨。”他说,神色平淡,仿佛什么也没多想多思,“我在岛上这些日子处得还不错,我说了他们至少信上三分。”

  沈如晚静静看他一眼,垂眸。

  “随你。”她说,“和我无关。”

  曲不询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和她并肩走出龙王庙。

  才走出没几步,山道上匆匆走出几道人影,打头的就是鸦道长。

  看见他们从龙王庙里走出来,鸦道长脚步不由就是一顿。

  “两,两位道友这是?”鸦道长堆起和气的笑容,仿若无事,“庙里柱子上的漆还没干呢,还没完全完工,现在来看还早了一点。”

  曲不询挑眉。

  “是么,我怎么听说小满那天还要组织祭祀、庆贺龙王庙建成?”他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也就是后天的事,今日来看一眼,也不算早了。”

  若说在这东仪岛上,鸦道长第一烦沈如晚,第二就是曲不询。

  这人倒不是脾气有多横,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不羁后,总仿佛挂着若有似无的深深嘲意,让人莫名觉得在他眼里没有秘密可言。

  越是有秘密的人,就越是不想靠近他。

  “选定的日子,自然是最合适的,不过道友说的也有理,现在进去参拜一番,也未尝不可。”鸦道长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试探道,“既然两位已经进去看过了,觉得如何?”

  曲不询轻笑。

  “构思精妙,实在让人叹服。”他语气自然地说着,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不出是讥讽还是认真夸赞,“鸦道长果然是艺高人胆大,这才能修成这样精妙的庙宇。”

  鸦道长盯着曲不询,捉摸不透这人是真看出来了,还是随口一说。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把目光转向沈如晚,这时的打量便更认真了,他总觉得曲不询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笑里藏刀,但沈如晚就不一样了,她那副不屑伪装的高傲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

  沈如晚抬眸,瞥他一眼。

  “既不是给我修,也不是我来修,好与不好,你问我做什么?”她反问,半点不客气,“以后少来问我这种问题,我最烦讲客套。”

  鸦道长又被她噎回去。

  他还有点憋屈,纵然和你没半点关系,可你这不也主动来看了吗?

  可没奈何,他再怎么暗暗奚落这两人,异人和修士的鸿沟仍然不容逾越,除非他机关算尽、提前布置暗算,否则当面交手,就是被修士摁着打的份。

  曲不询在边上,没忍住,唇边露出点笑意。

  她这个脾气、这个实力,搭配在一起,怼起人来,简直是无往不利,鸦道长明知道她脾气又冷又冲,还非得去试探她,完全是自讨苦吃。

  曲不询是看明白了,要和沈如晚打交道,就得顺着来。

  沈如晚谁也没看。

  “走了。”她冷淡地说了一声,迈步向山下走去。

  曲不询落后两步,朝鸦道长耸耸肩,三两步追上她,并肩走入山道。

  鸦道长还站在原地,状似和善的笑容凝在唇边,幽幽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尽头,眼神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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