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后院, 姚凛背着手站在走廊里,这里很偏僻,主要是用来放置的仓库, 平时除却盘点和领用, 极少有人来。但作为章家的大管家, 姚凛在这里出入便极其自然,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一旦引气入体成为修士, 就有神识, 那两个修士不在场,不代表他们就没法知道你的动向。”姚凛站在廊下,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面的鸦道长,“你现在来找我,怎么知道现在他们的神识不在这里?”

  “我已经确认过, 那两人现在还在外面, 就算是修士,神识探查范围也有极限, 这么远的距离,一般小修士根本没法把神识伸到这里, 他们听不到的。”鸦道长不耐烦地说, “况且修士的神识也不是无穷无尽,没事谁会把神识到处乱放。”

  姚凛不置可否。

  “废话少说,那两个修士不能留了。”鸦道长皱着眉说,“今天我去庙里检查,正好看见这两人从庙里走出来,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庙底的玄妙。我倒是不怕灵脉倒灌后出问题, 就怕他们在此之前对我动手。”

  姚凛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打量鸦道长一番, 平静地问,“你想先下手为强?你凭什么对两个修士先下手为强?”

  就凭鸦道长多年都没法引气入体的实力吗?

  鸦道长脸色一黑,脸色不善地瞪了姚凛一眼,“普通底层修士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仗着资质好能引气入体罢了,其实脆弱到不堪一击,只要你会动脑子,完全足够将其毙命。”

  “时间匆忙,准备不足,只能借助灵脉倒灌一举除去这两人了。”鸦道长盘算得很快,“灵脉倒灌时,足以抵得上三个丹成修士全力一击。就算在蓬山,结成金丹的修士也没多少,个个都有头有脸。我才不信岛上那两个修士能结成金丹!”

  鸦道长自从接触到法术起,便经年累月地追寻修仙界的消息,虽从未正式踏足修士的世界,但对修士的层次和常识所知不少。

  修行如攀山,只有登顶山巅和正在攀登两种状态,其中的鸿沟便是金丹。

  修士的修为达到极致,便会凝成金丹,这才算是真正走到了神州修士的顶尖。

  整个神州无数修士,若要划分,便只有丹成修士和芸芸普通修士的分别。

  偌大神州,总共能有多少丹成修士?

  又会有哪个闲得发慌的丹成修士,会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乡下凡人地方来趟浑水?

  可以说,利用龙王庙下的灵脉倒灌来对付曲不询和沈如晚,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鸦道长半点没担心过能否成功的。

  姚凛打量鸦道长两眼。

  “那你怎么保证这两人能配合你的计划?”他问,“你要是能拖到灵脉倒灌,也既不用担心他们俩破坏你的计划,可问题岂不就在于,你拖不到那时。”

  “我要是全都能做到,就等着让你吃白饭?”鸦道长反问,“说好了章家的产业和财物都归你,洞府里的东西都归我,什么都是我来,你就白得一份家产?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日就是小满,届时便会灵脉倒灌,你去把这两人稳住。我给你指个方位,引他们过去,捱到灵脉倒灌时,一切就都稳妥了。”

  姚凛盯着鸦道长看了一会儿。

  “那就按你说的来吧。”他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意味深长,“只要一切真能如计划进行,没什么不好的。”

  鸦道长仿佛也有几分惊讶于他的好说话。

  “希望你真能做到。”鸦道长冷哼一声,抬步就要往外走,忽而脚步一顿,一个箭步冲向半拢的屋门,猛地就要伸手拉门。

  姚凛不止何时站在他身侧,动作只会比他更快,“啪”地一声重响,那本不多么坚固的木门便猛然合进门框里,死死地关上。

  两人一个拉门把手,一个用力推上,僵持在那里。

  鸦道长几乎要用眼神把姚凛射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我的计划怎么能让第三人知道?要是事情败露,我得不到洞府里的东西,你难道就能在章家混下去了?”

  姚凛仍是不紧不慢的模样,只有抵着木门的手稳稳地不动,半点没有退开的意思。

  “一个意外,我会处理。”他无可悖逆地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不会耽误计划,你可以走了。”

  鸦道长恶狠狠地和他对峙。

  姚凛的表情依旧没有一点变化。

  鸦道长退让了。

  “你最好能处理好。”他冷笑一声,“若是计划提前泄露,我随时都能离开这里,东仪岛本来就不是我的家,可你又能去何处容身?你最好想清楚。”

  姚凛平静地看着鸦道长转身远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笑了一声,“东仪岛,又何尝是我们的家?”

  他松开抵住门的手,神色莫名。

  “章清昱,你可以出来了。”

  木门猛然被推开。

  章清昱甚至还没从屋里走出来就已匆匆开口。

  “你之前和我说过,不会伤及人命的。”她猛然拽住姚凛的袖口,向来内敛温和的眼底此刻冰冷到极点,“你骗我。”

  可奇异的是,她眼底尽是冰冷的怒意,却仿佛并不那么惊讶。

  姚凛没有躲避或退后,他站在原地,任由章清昱用力攥着他的袖口,垂眸看她。

  “没骗你,不会伤及无辜的。”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我只想要个公道,再讨回属于我的东西,和你目的是一样的,你知道的。”

  章清昱慢慢松开他的袖子,一步一步后退。

  “我没法相信你的话了。”她一字一顿,“我听到你们还提到了沈如晚,我不会恩将仇报的。”

  姚凛依然是那副平淡的语气。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的计划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我不会伤及无辜的。”

  章清昱静静地望着他。

  “不会伤及无辜,那么,不无辜的,是不是就要去死了?”她问,“你骗我说谁也不会死,其实你早就想好,我舅父和大兄是一定要死的,是吗?”

  *

  章家客院比往日要热闹许多。

  “五魁首啊六六六——你又输了,喝吧。”

  院中,曲不询无言地收回手。

  他伸手拿起眼前的茶杯,拎着茶壶倒满,一口饮尽。

  喝完,一翻手,把空空的茶杯底给沈如晚看。

  曲不询微微用力,把空茶杯按在桌上。

  “你真是第一次玩划拳?”他没忍住,纳闷之极地问她。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可没这么说过,是你非要这么以为的。”

  曲不询一时噎住。

  ——还真是。

  这事还得从他们离开龙王、慢悠悠地回到章家说起。

  说好了要守株待兔,那么在灵脉汇涌之前,两人便没什么事可做。

  曲不询无所事事,居然问沈如晚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干脆一起喝两杯。

  沈如晚对酒没有任何偏爱,离开蓬山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酒了。

  从前在蓬山时饮过些酒,也只是因为沈晴谙擅酿酒、更会品酒。有那么一个可以一起饮酒的朋友,才是她饮酒的意义,没有朋友了,便是有琼浆珍醪,又能有什么意思?

  她自然要拒绝,可还没等她开口,曲不询又随口补上半句,“行个酒令,划个拳,打发时间啊,不然我俩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干聊天?”

  沈如晚很想说,她没打算和曲不询面对面坐着干聊天,他完全可以自己出去转悠一圈,而不是来烦她。

  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模样。

  “你和长孙寒当时就是这么喝酒的?”她问。

  曲不询看她一眼。

  长孙寒哪会喝酒啊?被她一剑穿心的时候,连划拳都没怎么玩过。

  “是啊。”他若无其事地点头,“不然还能怎么喝?”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我不喝酒。”她说,“你给我说说你们都是怎么玩的,如果把酒换成茶,我就来。”

  ——然后曲不询就坐在她对面,连喝了七大杯冷茶。

  “你那么说,谁能想到你玩得这么熟练啊?”曲不询牙疼般抽了口气,“你看上去就不像是会这些的样子。”

  沈如晚心情却颇佳。

  她唇角带点笑意,悠悠地看他,“你看上去就很擅长。”

  曲不询挑眉。

  突然夸他,古怪,不像是沈如晚的作风。

  沈如晚唇角微翘,“但你的水平显然配不上你的气质。”

  她还以为曲不询一副酒中豪侠的样子,能有多擅长划拳呢。

  “你和长孙寒划拳的时候,谁喝得多?”她好奇。

  输家喝酒,谁输得多,喝的自然也就更多。

  曲不询无言。

  这问题到底能怎么答啊?

  “我。”他短短想了一瞬,很快便答,“我喝得多。”

  曲不询的面子已经丢了,长孙寒的面子还能抢救一下。

  沈如晚有些出神。

  “他,真的这么爱喝酒吗?”她慢慢地问。

  这个“他”当然只能是长孙寒。

  曲不询沉默了片刻。

  “对。”他说着,笑了一下,有些复杂,“没想到吧?他在蓬山还是很能装样子的,这不就把你们都给骗到了吗?”

  沈如晚微微抿唇。

  如果长孙寒真的如曲不询所言那样……其实,其实他不需要这么压抑自己的。

  至少,她服膺长孙寒,从来都不是因为长孙寒有多克己自制、超然出尘,而是因为他能力卓然、持身正、除恶卫道,品性无可挑剔。

  所以后来她听说长孙寒堕魔作恶,有多不可置信,又有多幻灭痛楚。

  “说来,你似乎对长孙寒很关注?”曲不询冷不丁问她,“要不是我说长孙寒也玩过,你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吧?”

  沈如晚微怔。

  他太敏锐也太直白,竟叫她不知怎么回答。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沈如晚微微敛眸。

  “对曾经的大师兄很好奇,所以就问问。”她平淡地说,“我对他不怎么了解,但还挺佩服他的。”

  曲不询高高挑起眉毛。

  “哦,”他顿了一下,像是短暂地凝滞了,“你是说,你佩服长孙寒?”

  对别人说自己佩服一个死在自己剑下的大魔头,似乎是件很古怪的事。

  如果对面那个听众还凑巧是大魔头的旧识,那就更古怪了。

  沈如晚按下这种古怪的感觉。

  “对。”是就是是,在这一点上她从来没什么好遮掩的,甚至于倘若有人直言不讳地问起她是否曾喜欢过长孙寒,她也会平静地回答是。

  可莫名的,当对面的人是曲不询的时候,她又有些难得一见的迟疑了,话在唇边抵着,又轻轻咽了回去。

  最终她只是轻声说,“他用剑很厉害。”

  曲不询凝视着她,蓦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原来,”他声音干干的,“你之前说的那个你佩服又死在你手里的倒霉蛋,就是长孙寒啊。”

  ……就是他啊?

  沈如晚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也没必要掩饰,“对,就是长孙寒。”

  曲不询无言地坐在那里,半晌提起茶壶,又给自己续上一杯,很慢很慢地喝着,半天没说话。

  沈如晚也静默了一会儿。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有些倦怠地说,“杀都杀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曲不询不说话。

  他低着头,一个劲喝茶。

  “那你呢?”沈如晚忽然问他。

  曲不询一怔,抬头看她,“我什么?”

  “长孙寒是压力太大,那你又是为什么喜欢喝酒?”沈如晚望着他。

  曲不询沉吟了片刻。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说,“谁能不喜欢?”

  话语出口,他先一怔。

  同样的对话仿佛早已上演过一遍,只是当时和如今的气氛截然不同。

  沈如晚看着他。

  “可你又为什么要醉?”她轻声问。

  曲不询和她对视,头一次有些心不在焉地勾了勾唇角,像是一种敷衍。

  他为什么要喝酒?

  一半是为隐匿身份,让人没法把他和长孙寒一下子联想起来,还有一半,是为解愁肠。

  与其说长孙寒死在她的剑下,其实倒不如说,长孙寒死于归墟,死在他重新醒来,决心抛弃过往的一切、换一种活法的时候。

  “那不如你和我说说,你既然不喝酒,又是怎么对酒令这么熟练的?”他不答,转而问她。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

  她竟真没追问下去,垂眸,想了一会儿,轻轻说道,“因为我姐姐喜欢。”

  从前在蓬山,她跟着沈晴谙,在修行之余,鲜衣怒马,什么都试过,也什么都懂一点。

  多少年过去了,哪怕她再也没碰过,再上手,还是懂一点。

  曲不询有点意外。

  他扬了扬眉,正要说话,却忽然顿住。

  章清昱步履匆匆地从走廊走来,径直走到沈如晚的面前,神色焦急,“沈姐姐,我有事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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