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太子妃探病确在他意料之外，但张全回报太子妃从南风小筑出来，轿辇一路直奔东宫，期间并无停留。皇帝沉吟片刻，让张全好生送我回去。南风小筑侧门里，几个机灵的小太监早就候在那里等着张大总管训话。我了然，小尤亦然。
往往事情都向最不好的地方发展。我只猜到今夜可能会有异动，却没想到蒋氏行动的这样直接，这样疯狂，也没想到能从她口中得知哥哥枉死的一星半点真相。
我承认是我拿话激她，将事情一步一步推向白热化，推向无可挽回。那碗药已经洒了，太后的人来得也算及时，可惜蒋芳纯的恨太浓烈，以至于被我几句话激的失了分寸铸下大错。太后说她无用，倒也贴切。只是我对小尤食言了，可那又怎么样，蒋芳纯，她配不上慕容霆。
所以小尤质问我究竟干了什么，我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回答他：“我不过拼了命的保护王爷，又何曾做过什么，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小尤语塞。我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心道以前觉得他在慕容霆身边，理应精明善变，如今看来，原来只是痴心人一个罢了。
我在这个简陋的房间被关了三日，三餐皆由小尤送来。原以为他是自由的，后来才发现，他的活动范围不过是这个小小院落而已，而这个院落里关着的，还有其他几个为慕容霆煎药看火的太监宫女。但只有我的房间门口，站着两个雷打不动的金甲侍卫。
终于熬到第四日，房门洞开，张全双手交握垂在身前，静静立在门外宣旨：“莫忘姑娘，皇上要见你。”
他越来越像赵明德，而赵明德的去处，我懒得再问。
出了院门，身后几声耸人的尖叫霍然响起，片刻便归于平静。我没有回头，只问道：“今日还没看到尤总管。”
张全轻声道：“南风小筑不能没人打理，王爷的意思还是旧人使得顺手，皇上便准了。”
一句话几层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我忍不住道：“张公公前途无量。”
“多谢姑娘吉言。”张全的声音干巴，他看我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终于叹了一口气：“莫忘，我实在——”
“我知道。”我冲他漾出一个温和的笑，将那句“爱莫能助”堵在他口中。
我只是遗憾，没能在死之前看一看慕容霆的样子。
我守了他四天，他好不容易醒了，却也没能看见我的样子。
甘露殿的内书房，皇帝一如既往的伏案批阅奏章。张全通报后我便转进去，跪在他面前等待发落。良久，他才搁笔，淡然道：“莫忘，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我将头垂得很低很低，听他说出一个“但是”：“但是朕不能给你任何嘉奖，你可明白？”
“奴婢懂得。”我扯着沙哑的嗓子回应他。
“你是个聪明姑娘，朕喜欢你的聪明。”他上前几步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手臂隔着衣袖接触到他的体温，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感受到我的不适，却误会了：“听说你为了保护擎王还受了伤？”
“奴婢情急之下冒犯了王妃，以下犯上已是大罪，些须小伤不敢再劳皇上挂心。”
提及蒋氏，皇帝眉峰骤起：“以奸谗之计谋害亲夫，这样的女人如何配做天家的儿媳。朕顾及蒋家的门面，原想将她送至宫外毗卢寺清修，无奈她在太后身边伺候了许久，如今太后身子不好，暂且离她不得，朕也无法。”
他的目光落在我面上：“莫忘，你说说，朕该怎么办？”
所以这便是他还要召见我的原因,物尽其用是他一贯作风。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决议，只不过涉及到太后涉及到家务伦常，有些话不能他来说有些事不能他来做，他能想到我，也算是天大的面子。我于是顺着他的心意道：“回皇上，奴婢不敢妄议。只是奴婢私以为，太后身边断不会缺少持汤奉药之人，唯有真心难得，若是擎王妃能为太后祈福，上书自请入毗卢寺带发修行，既全了她与太后的情分，也是一段天家佳话，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眼中凌光划过：“以蒋氏的性格，让她亲笔上书只怕要费些周折。”他面有戚戚：“太后年事已高，再经不得折腾了。”
这多半是他的真心话了吧。皇帝与太后，正统与外戚，前朝后宫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如今大局已定，他回过头来还想拾起已经破碎一地的母子情谊，在无声无息中抹杀过去发生的一切。我垂眼道：“皇上请放心，奴婢必定将此事办好。
出了御书房，忽然觉得这春深时分的阳光格外的刺目。
张全引我至浣花阁。在铺设整齐的床榻上，放着一叠深蓝色长裙。张全僵硬的笑道：“姑娘走后，皇上再没让别人住进来过。”
我上前将那幅裙褂抖落开来，原来是一袭滚金边的暗蓝马面湘裙，袖幅衣身上用银丝勾着暗花，裙幅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金色水仙，衬着月白的前缀，华丽而低调。这样端正高贵的服饰，我只看一人穿戴过。于是忍不住扭头去看梳妆台，果然那里宝气氤氲，两只长长的水晶璎珞正静静躺在银花镜前，等待它们未来的主人。
果然要办正事之前，势必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宫女莫忘没资格去跟擎王妃谈条件，太极宫女官总管、正二品淑人不一样，她背后是皇帝。
我任由宫女为我梳妆更衣，梳三鬟望仙髻，以黄金华胜压发，簪上那一对水晶璎珞，登时华贵无匹。那套看似沉重实则轻柔的衣料一层一层附上身来，将伤痕累累的身体掩饰的密不透风，谁能猜想到这样华丽的衣饰下掩盖了多少支离破碎，锦衣附白骨，人们都只看的到锦衣。果然一个宫女讨好的笑：“姑姑真好看——”
因她这一声称呼，我忍不住抬眼在镜中好好寻觅了一番，只一刹那，伽罗姑姑的魂似乎在我身上醒了过来，但也只是一刹那，明眸皓齿，黛眉朱唇，我还是我。
在安仁宫侧殿的禁室中，蒋氏正坐在桌边发呆。她云鬓高髻，还穿着那夜的旧衫，衣上沾了灰，但发髻和裙角却一丝不乱，叫人感概到底是天家贵女，哪怕落魄也自有一番气度。看到我的时候她还有些微愣神，那无可适从的神情宛如一个无知无觉的圆脸少女。反应过来后，茫然的神情顷刻化为冷漠倨傲。她傲然看着我：“皇上下旨了？”
我与她本无交情，便不耐多费口舌，只平静的回应她：“太后病重，皇上念及王妃一片孝心，特准王妃入京郊毗卢寺带发修行为太后祈福。”身后的宫女奉上笔墨纸砚便退了出去，我将一干物件摆放在她面前的桌榻上：“皇上给了王妃一个折罪的机会，还请王妃亲手写一封自请修行的奏书上表太后。”
“——”蒋氏略略思索便冷笑一声，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拿走，我什么都不写。”
“王妃请三思。”我也冷冷的翘起嘴角：“王妃误信他人奸言差点酿成大错，皇上此举，即是为了擎王府的颜面，亦是为了保全平安侯府。王妃写了这奏表，便是为太后尽孝的功臣，不写，则是谋害亲夫的罪人，王妃不为自己，也请顾念亲人。”
“亲人？”不提还好，提及亲人二字便如火上浇油，激的蒋氏霍然转过头怒视我道：“你们莫要拿平安侯府来威胁我！什么他人奸言，铁证如山！可怜我至亲的父兄被慕容霆暗害而死，我母亲伤心而亡！我蒋家为了慕容氏的江山抛洒一腔热血，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最后你们还要拿蒋氏最后一点骨血来威胁我！好好好！”她仰头厉声笑道：“我倒要看看，慕容家究竟还有什么手段，大不了一个死字，我蒋家从无贪生怕死之人！”
话说到此处气氛已然僵持。也不知太后给她看了什么证据，让蒋氏一门心思认定了慕容霆害死她父亲兄弟，害得她家破人亡，这心结哪里是三言两语解得开的？换做是我，只怕也要豁出性命去报仇。想到报仇，便想到莫失，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许多：“王妃何必如此。”我垂下眼帘掩盖住心内的悲愤：“奴婢的哥哥临死前托人给奴婢带了一句话，说要奴婢好好活着。想来普天下的父母兄弟，都是同样的心情。”
“你不必再劝，我也不想再听。”蒋氏似有所动，但依然倔强的扭过头去不愿理睬我：“那天晚上是你命大，再敢多说一句，我便亲手割了你的舌头。”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被吓到的样子，连着后退三步，在她鄙夷的目光中几乎要夺门而出。就在推开房门的一刹，我回过头，小心翼翼的对她说：“王妃，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往往事情都向最不好的地方发展。我只猜到今夜可能会有异动，却没想到蒋氏行动的这样直接，这样疯狂，也没想到能从她口中得知哥哥枉死的一星半点真相。
我承认是我拿话激她，将事情一步一步推向白热化，推向无可挽回。那碗药已经洒了，太后的人来得也算及时，可惜蒋芳纯的恨太浓烈，以至于被我几句话激的失了分寸铸下大错。太后说她无用，倒也贴切。只是我对小尤食言了，可那又怎么样，蒋芳纯，她配不上慕容霆。
所以小尤质问我究竟干了什么，我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回答他：“我不过拼了命的保护王爷，又何曾做过什么，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小尤语塞。我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心道以前觉得他在慕容霆身边，理应精明善变，如今看来，原来只是痴心人一个罢了。
我在这个简陋的房间被关了三日，三餐皆由小尤送来。原以为他是自由的，后来才发现，他的活动范围不过是这个小小院落而已，而这个院落里关着的，还有其他几个为慕容霆煎药看火的太监宫女。但只有我的房间门口，站着两个雷打不动的金甲侍卫。
终于熬到第四日，房门洞开，张全双手交握垂在身前，静静立在门外宣旨：“莫忘姑娘，皇上要见你。”
他越来越像赵明德，而赵明德的去处，我懒得再问。
出了院门，身后几声耸人的尖叫霍然响起，片刻便归于平静。我没有回头，只问道：“今日还没看到尤总管。”
张全轻声道：“南风小筑不能没人打理，王爷的意思还是旧人使得顺手，皇上便准了。”
一句话几层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我忍不住道：“张公公前途无量。”
“多谢姑娘吉言。”张全的声音干巴，他看我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终于叹了一口气：“莫忘，我实在——”
“我知道。”我冲他漾出一个温和的笑，将那句“爱莫能助”堵在他口中。
我只是遗憾，没能在死之前看一看慕容霆的样子。
我守了他四天，他好不容易醒了，却也没能看见我的样子。
甘露殿的内书房，皇帝一如既往的伏案批阅奏章。张全通报后我便转进去，跪在他面前等待发落。良久，他才搁笔，淡然道：“莫忘，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我将头垂得很低很低，听他说出一个“但是”：“但是朕不能给你任何嘉奖，你可明白？”
“奴婢懂得。”我扯着沙哑的嗓子回应他。
“你是个聪明姑娘，朕喜欢你的聪明。”他上前几步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手臂隔着衣袖接触到他的体温，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感受到我的不适，却误会了：“听说你为了保护擎王还受了伤？”
“奴婢情急之下冒犯了王妃，以下犯上已是大罪，些须小伤不敢再劳皇上挂心。”
提及蒋氏，皇帝眉峰骤起：“以奸谗之计谋害亲夫，这样的女人如何配做天家的儿媳。朕顾及蒋家的门面，原想将她送至宫外毗卢寺清修，无奈她在太后身边伺候了许久，如今太后身子不好，暂且离她不得，朕也无法。”
他的目光落在我面上：“莫忘，你说说，朕该怎么办？”
所以这便是他还要召见我的原因,物尽其用是他一贯作风。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决议，只不过涉及到太后涉及到家务伦常，有些话不能他来说有些事不能他来做，他能想到我，也算是天大的面子。我于是顺着他的心意道：“回皇上，奴婢不敢妄议。只是奴婢私以为，太后身边断不会缺少持汤奉药之人，唯有真心难得，若是擎王妃能为太后祈福，上书自请入毗卢寺带发修行，既全了她与太后的情分，也是一段天家佳话，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眼中凌光划过：“以蒋氏的性格，让她亲笔上书只怕要费些周折。”他面有戚戚：“太后年事已高，再经不得折腾了。”
这多半是他的真心话了吧。皇帝与太后，正统与外戚，前朝后宫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如今大局已定，他回过头来还想拾起已经破碎一地的母子情谊，在无声无息中抹杀过去发生的一切。我垂眼道：“皇上请放心，奴婢必定将此事办好。
出了御书房，忽然觉得这春深时分的阳光格外的刺目。
张全引我至浣花阁。在铺设整齐的床榻上，放着一叠深蓝色长裙。张全僵硬的笑道：“姑娘走后，皇上再没让别人住进来过。”
我上前将那幅裙褂抖落开来，原来是一袭滚金边的暗蓝马面湘裙，袖幅衣身上用银丝勾着暗花，裙幅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金色水仙，衬着月白的前缀，华丽而低调。这样端正高贵的服饰，我只看一人穿戴过。于是忍不住扭头去看梳妆台，果然那里宝气氤氲，两只长长的水晶璎珞正静静躺在银花镜前，等待它们未来的主人。
果然要办正事之前，势必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宫女莫忘没资格去跟擎王妃谈条件，太极宫女官总管、正二品淑人不一样，她背后是皇帝。
我任由宫女为我梳妆更衣，梳三鬟望仙髻，以黄金华胜压发，簪上那一对水晶璎珞，登时华贵无匹。那套看似沉重实则轻柔的衣料一层一层附上身来，将伤痕累累的身体掩饰的密不透风，谁能猜想到这样华丽的衣饰下掩盖了多少支离破碎，锦衣附白骨，人们都只看的到锦衣。果然一个宫女讨好的笑：“姑姑真好看——”
因她这一声称呼，我忍不住抬眼在镜中好好寻觅了一番，只一刹那，伽罗姑姑的魂似乎在我身上醒了过来，但也只是一刹那，明眸皓齿，黛眉朱唇，我还是我。
在安仁宫侧殿的禁室中，蒋氏正坐在桌边发呆。她云鬓高髻，还穿着那夜的旧衫，衣上沾了灰，但发髻和裙角却一丝不乱，叫人感概到底是天家贵女，哪怕落魄也自有一番气度。看到我的时候她还有些微愣神，那无可适从的神情宛如一个无知无觉的圆脸少女。反应过来后，茫然的神情顷刻化为冷漠倨傲。她傲然看着我：“皇上下旨了？”
我与她本无交情，便不耐多费口舌，只平静的回应她：“太后病重，皇上念及王妃一片孝心，特准王妃入京郊毗卢寺带发修行为太后祈福。”身后的宫女奉上笔墨纸砚便退了出去，我将一干物件摆放在她面前的桌榻上：“皇上给了王妃一个折罪的机会，还请王妃亲手写一封自请修行的奏书上表太后。”
“——”蒋氏略略思索便冷笑一声，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拿走，我什么都不写。”
“王妃请三思。”我也冷冷的翘起嘴角：“王妃误信他人奸言差点酿成大错，皇上此举，即是为了擎王府的颜面，亦是为了保全平安侯府。王妃写了这奏表，便是为太后尽孝的功臣，不写，则是谋害亲夫的罪人，王妃不为自己，也请顾念亲人。”
“亲人？”不提还好，提及亲人二字便如火上浇油，激的蒋氏霍然转过头怒视我道：“你们莫要拿平安侯府来威胁我！什么他人奸言，铁证如山！可怜我至亲的父兄被慕容霆暗害而死，我母亲伤心而亡！我蒋家为了慕容氏的江山抛洒一腔热血，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最后你们还要拿蒋氏最后一点骨血来威胁我！好好好！”她仰头厉声笑道：“我倒要看看，慕容家究竟还有什么手段，大不了一个死字，我蒋家从无贪生怕死之人！”
话说到此处气氛已然僵持。也不知太后给她看了什么证据，让蒋氏一门心思认定了慕容霆害死她父亲兄弟，害得她家破人亡，这心结哪里是三言两语解得开的？换做是我，只怕也要豁出性命去报仇。想到报仇，便想到莫失，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许多：“王妃何必如此。”我垂下眼帘掩盖住心内的悲愤：“奴婢的哥哥临死前托人给奴婢带了一句话，说要奴婢好好活着。想来普天下的父母兄弟，都是同样的心情。”
“你不必再劝，我也不想再听。”蒋氏似有所动，但依然倔强的扭过头去不愿理睬我：“那天晚上是你命大，再敢多说一句，我便亲手割了你的舌头。”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被吓到的样子，连着后退三步，在她鄙夷的目光中几乎要夺门而出。就在推开房门的一刹，我回过头，小心翼翼的对她说：“王妃，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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